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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鍾彩瑜
斜靠公園座椅，近前一位年輕女子與一個小孩反覆玩抓取彩色皮球的遊戲，應該是一對母子吧！年輕媽媽蹲身低舉皮球，呼喚小小人兒移步前行，短短幾步路的距離，那伸展雙手撲向目標物的身影搖搖擺擺、磕磕絆絆，宛若前方荊棘滿佈、亂石紛雜，一個踉蹌，歪斜了腳步，年輕媽媽多半即時搶前牽扶，偶有幾次小人兒跌伏在地，媽媽又是安撫又是鼓舞，小孩也許驚恐，也許撒嬌，哭哭笑笑。同樣的景象，一再循環播放，母子親親暱暱，自然是為母的祈願孩子藉著遊戲，慢慢習慣用自己的小腳丫踩穩步伐行走。充滿希望的畫面，真美。
跌跤
一個踉蹌，跪伏馬路旁人行紅磚道上，望著散落在地的掌上型單眼望遠鏡、隨身保溫杯及杯蓋、灑了一地的開水，稍稍舒緩呼吸，一手撐地起身，膝蓋很痛，低頭細瞧，發現牛仔褲兩條褲管膝蓋處磨破了，露出的皮肉擴散幾朵閃亮的血絲，盛開紅花似的鮮豔欲滴。轉身撿拾掉落的物，立定，痛感擴散開來，拍拍褲管，帶著幾朵滾燙的花回家。
這個星期，如此莫名摔倒已是第三次了，慣常行走的路好像促狹頑皮鬼，沒來由的扳倒我取樂，而我每摔一次，心情凝重一次：四肢健全身體無恙卻頻繁跌跤，路面忽然不平？路況忽然崎嶇？馬路高低落差忽然增多？步行的挫折，也許是某無名藉馬路傳達的溫煦提醒，向來不太願意面對的視力惡化狀況，在日常生活中越發囂張，路上行走，第一道搜索機制遲鈍了，從來以為「閉眼也會走的路」根本瞎說，闔上雙眼走路，胡撞亂碰在所難免，摔跤跌傷隨時發生。
手腳跌破刮傷也罷，弄不好扭了筋骨撞破了頭，那可麻煩，雖然滿腹憋屈，還是決心面對眼前總是雲飛霧漫的景況，去電請教相關單位。
白手杖
好像取得特殊身分的資格，那神奇手杖。我循著指示，拿到了一只五折金屬桿，附帶服務是專任老師利用那五折手杖教我學習定向行進。
初次上課，老師細細闡述手杖結構、慣用規則，以及可以輔助使用的身體感官。手杖收束起來如同折傘短小輕便，舒放開來則自動伸長卡緊，前端綁顆塑料滾輪，拿著尚稱順手。
走了幾十年的路，卻要跟定向老師重新學走路，心情有點複雜，可一旦閉上眼睛練習，不明所以的步行彆扭一一浮現。自己終究要強，何況手握武器，師尊大人又在旁教導，於是立定主意認真跟隨口令行動，閉眼慢速往前跨步，「手杖左右點地跨度太小嘍！」、「走路速度放慢，才不會來不及閃躲障礙物。」、「同手同腳囉！」「停下來，聽車行方向聲音。」老師提醒一出，我便忍不住張眼偷瞄，熱鬧街市穿行，發現幾乎所有人車都有禮讓我的共識，雖然自己無法自在確認方向，卻被手中亮晃晃的手杖威力震懾了，大部分的人配合演出，即使我內心忍不住將這路行教學定位為滑稽劇。
滑稽，當然。原來所處的世界，眼睛完全可以搜尋方位目標，可以避凶趨吉，我不用繃緊神經聽音辨位，不必怕撞人撞物撞車，不會隨時沒來由的摔跤跌傷，現如今，我需要白手杖告知天下：你們，請，禮讓我，我可是手握權杖喔！
權杖還得有相當資格才能取得，取得後也得要合理使用，否則遇到橫行無忌之徒，自己要吃苦頭的！為了當個稱職的權杖掌管者，認真用心設法擄獲人心是唯一途徑，讓自己逐漸把世界潑墨化的視力發威，學習可能雀屏中選主角位階的權能。
黑道
參加一個團體成長課程。第一次上課，發現學員十名，個個手握「權杖」，想到自己尚無法出神入化玩那杖兒，竟然與多位掌權者並肩而坐，一時緊張惶恐，右盼左顧，大夥兒嚴肅端坐，神聖不可侵之態，更加溫我的惶恐緊張，直到老師入座。
最後走入教室，穿行圍坐成圈的學員而過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男子灰白服貼短髮，上半身是誇張火焰亮橘色休閒衫，暖烘烘的豔光四射，下半身一條瀝青黑直筒牛仔褲，宣示牢牢黏著地面、撼動不易的氣勢，一臉清亮流水般的光潔，宣示安撫人心的氣質，這人，聽說是授課老師，一位專業心理師，安心的空氣隨他擴散整個教室。從我們這群遊走「黑道」的學員開場，老師侃侃論述視障者切身問題，並讓大家暢所欲言。沉浮於手拿導盲杖在座同學的故事，平和辛酸憤怨皆有，大夥兒因為「視」人不明，個個皆凝神傾聽，彼此專心對待，一個不注意，可能表錯情回錯話，只因弄錯講話對象。
兩位相偕參加此課程的先天盲大學生，活潑大方，興奮講述對花花世界的嚮往，他們在校按表學習，出了校門則大肆探索遊樂，用其他感官凌駕視力的限制，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姿態溢於言表，反觀自己曾經的青春歲月，不免感到有些蹉跎遺憾了。
蓄三分頭圓潤身材的年輕媽媽，一場車禍意外雙眼失明，但課堂間隨時爆出引人發噱的無厘頭笑話，明媚光澤與她圓滿豐潤的外型極致謀合；同樣笑盈盈的是一位總是戴棒球帽的年輕女孩，因為罹患腦瘤導致失明，言談中都是日常裡的好人好事好心情，沒曾看到她棒球帽簷下的眼睛，沒讀到那兩隻黯淡球體帶來的不便與悲傷，差點忘了她雙眼全盲。
有一位被迫提早退休的中途盲公務員，總是仰頭垂肩、斜靠椅背而坐，肥大的肚皮高高隆起，開口閉口皆是沉重，也難怪大腹便便，因為有一肚子消化不掉的哀怨不平，宛若身上負累太多而將滅頂的泅泳。聽著他的憤懣，我告訴自己，得致力學游泳，才不會溺水。
八週十六堂的「黑道」課程，明白參與者無論如何只有調適行為及心態才有出路的人生狀態，大家說無奈，聊開懷，唉嘆嘻哈，沸沸揚揚炒熱了相通的心聲，咀嚼那許多的悵然快意，觸動啟發自我感知。
反芻老師的陽光形象，規矩且幽默的談吐，正反說理在在入人心坎，一次親切一次的鄰家大男孩模樣，看不出打出生便雙眼全盲，普羅大眾認定辛苦的人生，他說，貴人很多，運氣很好，自小到大，平順安妥。話語與神色的爽朗，讓人以為老天爺偏心，特別眷顧他，不曾給他艱難困頓。如此魅力十足的黑道引導者，如此積極健康的催眠人，我只有迷醉拜倒，感恩此遇！
白髮
不遠處見一頭花白筆直前行，我從候診區座位站起來，揮手輕聲喊：「醫生好！」笑意滿面的男子在我跟前緩緩腳步，用稍誇張的滑稽語氣說：「妳看得到我？視力真好！」「走路姿勢。」我笑著回應，玩味心中對他那頭顯眼的髮擴張的強大畫面。
簡醫師的出現，完全是個救贖，對我惡化的視力，對我憂愁的心緒。
初次見面，醫生凝神細讀我隨身攜帶的腦部磁振造影資料，當下決定開刀處置。此前，已有兩位醫生意欲動刀切除我腦下增生擠迫視神經的腫瘤，可躊躇其間的風險及效益，即又安排轉診。我尋思面前醫生鎮定自若、信心滿懷的理由，映入眼簾，只有那頭醒目的花白。白，耆老味十足，思忖優秀醫術總要相當時日的經驗堆疊，我既無路可退，就點頭接受這位可能的白髮貴人相助。入院次日早上按計畫進開刀房接受長長的刀；隔天清晨六時，我往診間換藥，簡醫師從晨間讀書會報告抽離現身做各種檢查，住院期間天天如此；病房中的我稍有不適，拉鈴喊人，很快簡醫師便來處置指示；躺床時間，簡醫師有點小空檔便前來探視。感覺自己是名貴客，我住的正是「無價」健保病房。於是誤會簡醫師只我一名病號，因為他總是快速回覆並處理我的問題，我忘了在診間外看過醫生職務表，以及網路上搜尋到的門診時刻表，其實星期一二三四五，簡醫師跑東西南北中相關醫療院所看診開刀研討教學。腫瘤問題讓我多次進出開刀房，某次手術後，護理師見我床頭一杯咖啡，驚訝大嚷，本以為醫生交代不能碰咖啡，護理師卻說動刀後的常識，無須醫生交代。次晨我特意請教簡醫師可有飲食禁忌，他說沒有，「辛辣？咖啡？」我追問，「沒有限制，讓妳心情好的都可以吃。」心情好的都可下肚，多好的答覆，多好的醫生！
「追」簡醫師八年，他的一貫態度確定我的貴賓設定，雖然也許其他病患也自戀若我。愛醫生的樂觀自信與活力，每次見面，便忘了自己眼睛的怠惰失職，認真相信醫生除了醫學能耐，其慈愛也充分療癒我眼睛的狂亂。而滿心以為耆老的他，第一次見面時竟然只有三十來歲，根本青年才俊，那一頭花白，是認真操勞、致力醫療事務的體現，目視簡醫師隨時流露精神奕奕的燦然，我笑得放肆，少年啊，白髮美少年！
功課
人生不同階段有不同的功課，清楚現實，活在進行中的當下最是緊要。看眼前往媽媽手上彩色皮球搖擺小小身軀前行的小人兒，步伐歪斜不踏實，可即便跌倒哭泣都惹人憐愛，這是當下的迷人與可貴。視力惡化退化，恐慌難免，但隨手一抓便有好多支持平穩心神的人事物，這些當下與走過的人生路無二，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天天上演，踉蹌定向學步的同時，左右有同溫層勉勵鼓舞，時刻可得黑道白髮加持關懷，取之不盡的美好資源。前路如何行進，實質的步伐隨心中勾勒的方向藍圖，就像小小人兒迎向母親，心無疑懼跨出腳步，雖然，我的進行式也許速度緩慢，一步一個腳印，自在踏實，我相信我可以！
備註：本文為2023年文薈獎「大專社會組」第二名作品，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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