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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身如殘蟻而靈魂若神
文/孫翊倢
妳終於不再認為自己的存在是必須死去的了。這不代表妳在成長時有被接住，只是在回首時確定自己今生殘身但無礙，在飛灰猶在的過去確定已經長大成人。
知道這是臨在地自己靈魂深處的自我意識，妳不會再死一次了，閉上眼睛自己告訴自己，妳可以哭了。「允許自己活著」這件事如何浩浩湯湯錯過妳的童年與少年，旁人打石子濺起水花妳握不住，只能淋濕自己，然終被妳所拾掇而有濫觴。很久以前妳孤身對鏡，看著自己截肢的左手，紅著眼睛地想死。
那時妳十三、四歲，還太年輕，永遠不知妳是能身如殘蟻而靈魂若神。
如今妳靜默苦笑，只是惘惘地回想過去不允許自己活著的時刻：在貴族中學的女同學一臉厭惡地看著妳，蜻蜓點水而故意地瞥了一眼妳左手空落落的袖子，心不甘情不願地和妳一起抬了餐桶，鹹蛋炒四季豆。豆子咬著泛生而妳自知妳的左手也是，生事的生，生怕的生，像上帝的半成品，沒被社會認可的遺跡。截肢到遺骸僅存肩胛，剩餘的軟肉垂著，要愛惜食物但妳的尊嚴不會，畢竟是身障。不適合在社群媒體打卡，只能讓人在道德制高點上觀賞。
妳只是瞪了她一眼，她眼神有懼怕、有不甘、有對未知的恐懼，她其實是美人胚子，眼瞼上勾，桃花眼多情但她對妳有惡，或許不純然也不暴力，只是開口湮滅妳自身的東西，靠近心臟的妳敝帚自珍的東西，妳知道這不是純然與暴力之惡妳就必須原諒，只可以是誤會。但妳知道妳的心裡有刺，在喉的鯁如軍隊向心臟突擊，是痛的而妳始終沒能發出一串語音，妳的舌被攪散，含著打蛋器吞吐抽插，不是性但關乎人性。妳沒有告訴老師，但已流血流膿，妳用剩下的手摸到自己有自卑，某種程度而言，妳自知沒有行至正軌。
自卑是確實存在的，像水刑一樣滴著妳的鼻腔，穿過而嚥下，是真實的，靠近開始呼吸的地方，咽喉向上往至鼻腔，一呼吸就痛。
妳記起昨日作文題目的延伸導言用了木心的〈從前慢〉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只覺得自己像打壞的鑰匙，沒有精美樣子，掛在社會化的環但少了一截，妳確實左手也少了一截，壞了、截肢了，人家就懂了。妳的身體跟正常人相比，就是贗品。
彼時，妳就要哭出來。妳沒有經歷戰爭，妳只是一個人身處少一隻手的戰爭。
知道不是妳的錯但恨自己的身體，不斷的陷入自我厭棄，性格逐漸陰沉，有些未曾歧視過妳的同學懼怕妳，他們說妳閑靜少言，看起來難相處，妳不辯解而只是沉默，習慣不笑不說話以便偽裝成熟且社會化，妳知道這場間諜偽裝徒勞無功且只是在逃避，妳也知道自己親手把窗鎖死的下場是沒有同學了解妳與擁有友誼，可當時迫切需要安全感的妳並顧不上這些，妳只是想先好好的活著，不想被歧視也不想受傷，強迫自己不要有休學的念頭，甚至自殺。
那時妳十三、四歲，還太年輕，以為這會是永遠，妳身為身障要承受的原罪。心停留在無愛紀、沒有朋友、自卑、繭房般的逃避、認為自己的身體是贗品，十三、四歲的妳如此認知。
直到她朝妳的方向走來，在妳十六歲的時候。
她如閃電光、如擊石火般接住妳。
扶著妳的僅剩的右手與妳曾厭棄的自己，把心上的窗鎖解開，妳心靈的窗終於被推開。
她是何沅，十七歲的筆友，妳記得她寫給妳的第一封信絮絮叨叨地談著米歇爾·福柯，妳猜想她大概喝了點酒，信中的文句風格跳躍而異常的美（後來相處久了妳發現她的文字便是如此），而被那文句之美震懾，所以妳提筆寫信，等待她的回信。
當她告訴妳她也喜歡卡繆與德勒茲時，妳們之間的通信愈發密集了。
往後的回信妳們分別說起彼此的理想，何沅說想去巴黎第一大學念哲學，妳說妳想當作家，憑藉文字生活。彼時，她還不知道妳是個身障，妳心知這段友誼對妳過於珍貴，遂有意隱瞞塑造自己是個四肢健全的「正常人」。那時妳還有自卑，又貪婪友情給妳的快樂，像是用著黃色鐵盒裝的彩色水果硬糖似的，在手指拈久了便糖漿黏膩不好脫手，放在舌間總會消失殆盡，色素的沾染是僅存的在場證明。自私自卑如妳自是估摸著時間對妳的深度，確定告訴對方自己是個「身障」後，從此漸行漸遠時還有足夠時間舔妳的傷疤，讓自己不要掉下去。
妳終於說起了妳的缺陷，告訴她妳是個身障，以一種友誼即將碎裂的心
情。
後來，她說看到那段文字時眼睛拾著水，哭了很久。從此，妳們的通信便未曾中斷。那是第一次有人對妳所受的苦難「感同身受」，不是同情、不是憐憫、亦無在道德制高點的自以為是，而是理解，是告訴妳便是身如殘蟻而靈魂若神，是不拒絕任何所見之人事物，因為妳足以抵禦任何惡意，是一種妳未曾見的柔慈。
而妳終於打開窗了，不再認為自己的存在是必須死去的了。因為何沅的激勵與陪伴，高中三年的時間妳生活得很好，妳敢對著人群說話，參加了辯論社，認識對待妳極好的學長姐與朋友，不曾有人歧視過妳；當了校內的服務性志工，輔導學弟妹課業；甚至還得了文學奬……固然有生活上細碎的煩惱：不會算排列組合、報告趕不完……但同時妳在生活上獲取的愉悅足以消化煩惱，妳不再認為自己的存在是必須死去的了，這不代表妳在成長時有被接住，可回首已經無礙，在提早被拉開的人生帷幕被登場，如今已長大成人。
何沅的生日與妳的高中畢業典禮正好同一天，按照往常慣例寄了生日賀卡，末段寫著妳高中畢業的事情，又感謝這些年她在青春中扶持、陪伴著妳。她在回信上除了祝妳畢業快樂外又寫了一段話：「我知道妳走過的路，受過的苦都在，而我知道妳已經是很好很好的人。」
而妳早已熱淚盈眶。
備註：本文為2022年文薈獎文學類高職組第二名作品，全文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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