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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窗之後

文/謝鑫

「我想我可能幫不上你的忙。」我心裡是這麼想的。

少年的言語令人煩躁,少年曾是個很有活力的人,離開了國小生活後,像是被某種冤魂奪舍,生命中不再充滿熱情,他的家人於是將他送來了我這,期待藉由諮詢改善他的情緒。

諮詢室座落在一間商業大樓的六樓,總得跟一些人擠電梯,還有看見我坐在輪椅上就選擇讓位的憐憫眼光,本來並行就能過得去的通道,經過的人總是橫過身去,總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碰就碎的陶瓷娃娃。

少年等在諮詢室門口的長椅上,諮詢總是要開始的,但他總問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而且一個比一個困難。

規律的拐杖聲響就足以令人煩躁,應對他的問題,更多的是種莫名的焦慮,我不知道他將會提出怎樣的問題困擾我,我擺正自己書桌上的計時鐘,轉到半個小時,在不驚動對方的情況下,按了下去。

他並沒有多大的猶豫坐上了躺椅,將手上的拐杖併攏,橫靠躺椅上,他費力揀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卻又因身體姿勢的不正與扭曲,顯得有些彆扭,那是他自幼便落下的頑疾,只有不斷的穿戴姿勢矯正器,才能勉強地在我們眼中看來正常。

是否要將矯正手術推上日程,成為了他的家庭中不斷爭執的點,動不動手術都有生命的風險,少年甚至為自己寫下了遺囑,年紀輕輕的就得替自己的死亡做些預備,心理上有些疾病,那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今天,不問我問題嗎?」少年輕浮的語氣讓我有些惱火,我拱起手,少年將頭仰著,我並不能多抱怨些甚麼,因為這是我讓他用最舒服的姿勢與我聊天,在行為上先卸下對方的防備,本來就是我職業上的基本流程。

「最近碰上甚麼事了?」我無奈地笑著。

「我覺得這一切都很奇怪,過一陣子,我就要去醫院做手術了,我在想,萬一我死掉了,那我們今天在這無論說了甚麼,又有甚麼意義?我們難道只是毫無意義的打屁聊天?」少年無奈地皺起眉。

「這不算聊天,因為還要跟你收錢。」我禮貌地回答。

「我覺得很奇怪,小時候護理師說我打針的時候不怕痛很勇敢,其實只要習慣了,就不會痛了,但我跟朋友說我可能會因為手術死掉的時候,對方想都沒想就稱讚了我很勇敢,但打針是為了抽血,打完針也不會怎樣,但我沒有死過,我也無法想像死亡會對我的家庭、我的周遭的人會怎麼思考這件事情,憑甚麼啊?憑甚麼我要面對這個問題啊?」少年顯得相當沮喪。

「是為了害怕死亡而焦慮啊!」我內心正盤算著。

於是我問了:「那你希望你這個年紀該擔心甚麼?」

「可是,不是每個剛滿十四歲的小孩要寫的第一篇作文是遺書吧!我害怕明天就醒不來了,我其實也不像他們口中說的那麼勇敢,我也是會害怕,害怕一口氣喘不上就死了,害怕朋友們會因為失去我這個朋友而感到難過。」少年簡單敘述,而我只是聽著。

「十四歲的其他人應該在學校擔心會不會受同學歡迎,擔心自己在暗戀對象面前的形象,擔心自己將來的志向能不能實現吧?」少年如是說。

「那你未來的志向會是甚麼?」我試圖先擱置言語中的衝突和矛盾。

「早就被決定好了,我這輩子本來就當不成籃球選手,縱使我特別喜歡籃球;他們覺得只要在手術檯前無法久站的,所以也都不能成為醫生;我也想主持正義,但司法官考試並不允許我這樣的人參加。」少年開始抱怨著。

「也許賣彩券也不錯,還是你想賣甚麼別的?」我反問。

「不……不是,這不是賣不賣彩券的問題,正常人可以努力成為偉大的人,但有時候我連努力都毫無作用,因為我永遠做不到;正常人可以不努力,不成為這些偉大的人,但我得不斷努力,才能勉強逃離賣彩券的宿命。」少年撇著嘴,努力跟我解釋他對這個世界的理解。

「然而我聽我之前看了新聞,大法官對盲人按摩做出了解釋,他們認為限定盲人才能參與按摩業是不公平的,但盲人能公平的參與正常人的工作嗎?」少年的提問十分尖銳。

「但讀書沒那麼不公平吧?」我不禁反問著,總有些事情看起來會是公平的。

「你確定嗎?一般學生一周扣掉了上課和睡覺時間,會剩下大概七十二小時,扣掉吃飯洗澡大概剩下五十八到五十六個小時,手術完我可能一週要復健三次,連同準備的時間一次要四個小時,那就是十二個小時了,五十七個小時跟四十五個小時,這就是我跟正常人的差距。」少年指出那個看起來公平的制度中,充滿不公平的部分。

「總不可能那十二小時還給你,你都會在讀書吧?」而我必須指出少年言論中的矛盾。

「就算我都拿來玩,別人就是比我多了十二小時的玩樂時間對吧!不管怎樣就是有那十二小時的差距,我都沒提有多少補習班沒有無障礙空間,我甚至做了手術之後,補習就只能靠自己努力了。」少年簡單下了個結論。

「不是說自己努力不好,但自己努力,我的爸媽又不是老師,一點忙都幫不上。」少年補充道。

「那肯定,很寂寞吧。」我有些不捨這個少年。

少年像是聽懂了我話中的難過,停止了他聒噪的問題。

「但回到未來的志向,除了醫生和法律相關的工作,你總得對未來有別的想法吧?」我得讓對話回到正題。

「你聽過鄭豐喜嗎?」少年又拋出了問題,我則點了點頭。

「《汪洋中的一條船》?」我舉出那位作家最有名的作品。

「對,但沒人知道他大學唸的是法律系,而且領了奬學金畢了業,即使像他一樣成為了法商學院的畢業生,他也沒辦法成為律師、檢察官、法官,最可笑的事情是,他成了取悅大多數正常人的勵志作家。」少年又喋喋不休,我覺得我的頭又開始痛了起來。

「為什麼你會覺得勵志作家是一種取悅大多數普通人的存在?」我不禁又從他的話語中找到了疑問。

「因為他始終沒有戰勝正常人對他的限制,他沒有拿著法條和人權公約告倒政府,讓政府妥協讓他成為第一個或者少數幾個成為法官或者檢察官的障礙者,那樣的話才會是對障礙者真正勵志的存在,但我不是要否定他,我只是想要說,他自始至終都是羨慕正常人的,他因為自身的殘缺而被原先的家人捨棄,而他的終身志願是想要像個正常人一樣站起來,藉由醫生的幫助,他終於站起來了,他究竟是因為無法面對自己的殘缺?還是因為他嚮往那個他一輩子無法觸及的領域,而只有當他像個正常人走進那個領域,他才不會被排斥?」少年繼續對我拋出問題,而在我內心中同時也對這樣的問題感到無奈。

「歷史老師提過,一九七一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一九七九年初中美斷交,前一年這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你認為如果沒有那段風雨飄搖,一九七八年的《汪洋中的一條船》能夠引起眾人的關注嗎?如果當時的人生活在其他正常的國家,他們會意識到自己是汪洋中的一條破船嗎?」少年有些生氣,但我無法反駁。

「所以我只能說,因為沒有人能分享我的痛苦,沒有人能夠跟我一起感受痛苦,我只能期待這些正常人有一天被車撞,才能勉強感受到失去這一切的痛苦,但他們也是努力度過每一天,我又怎能想著把自己的痛苦施加給他們,那我的痛苦呢?我爸媽無法理解,外頭的常人無法理解,甚至不同的障礙者之間都無法理解,我們的痛苦該怎麼辦,該找誰講?」少年拋出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因為在這個世界可能也沒有人會去回答。

「說出來啊!至少說出來,然後帶著痛苦繼續前行,你不去說,不去敞開心中的窗戶,陽光是不會照進你的心中的!」我的話說出口便反悔了,少年的眼睛泛著淚光,彷彿我已經跟他不是同個世界的人了。

「沒有人懂我還是得說出來嗎?這樣我在常人眼中,跟無止盡對著空氣去吠的狗有啥差別?我還以為同樣行動不便的你可以理解,但很顯然,我跟誰說都沒有用。」少年失望地哭了起來。

我意識到我過去也曾像他一樣內心不曾平衡過,也像他一樣憤怒過,只是我習慣了,習慣安靜,畢竟講了也不會有人聽得懂。

「叮叮叮……」計時器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但也許它響得正是時候,對他不合時宜,而對我卻正是時候。

「我先去洗把臉,上個廁所,你慢慢來,等我回來再結束就好。」時間到了,能讓他多待在這空間發兩分鐘的脾氣,我覺得對他是種憐憫。

「能幫我開個窗戶嗎?我想透口氣。」少年拿起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淚,語氣趨近平和,我把輪椅開到了窗台旁,努力站起身來將窗戶打開,外頭的強風刮了進來,捲起了桌上我所有關於他的筆記。

我剛轉過身去,少年就湊近了窗台,當我驚覺不對並回頭的同時,窗台旁只剩下了他的拐杖。

少年無聲無息地死了,他的墜落無聲無息,街上無人旁觀,甚至本應出現的救護車聲,也只是消散在吹進高樓中的強風中,如泥牛入海,彷彿不曾留下在我這諮詢的痕跡。

只因為我替他開了窗,那扇解放心靈的窗,但沒有人過問他的心靈該是甚麼顏色的,十四歲的少年的人生該是甚麼顏色?少年喜歡籃球,卻用這樣的方式成為了飛人;少年曾經嚮往學醫,對醫學的貢獻終只是厚厚一疊罕病病歷;少年渴望主持正義,卻只在他身上看見了一切不公不義。

我把電動輪椅開進了廁所,簡單洗了把臉,再用毛巾擦臉的那個當下,我似乎從鏡子中,看見了少年,只是線條略顯蒼老,臉上濕漉漉的,像是溺死過一般。

備註:本文為2022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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