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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許哲誠與范德騰的共融音樂對談
文/陳芸英
攝影/張震洲
主題：我的視界你不懂
對談人：許哲誠、范德騰
時間：2023/3/30（四）19：30至21：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四樓交誼廳
主辦單位：PAR表演藝術
當我得知許哲誠與范德騰在國家戲劇院有一場「共融音樂對談」，馬上報名參加，並與主辦單位聯繫，是否可以錄音，擷取重點當作本刊報導內容，經過幾度email往返，並確定兩位主角應允後，終於有機會近距離聽他們對談了。
我說的「近距離」是相較於過去坐在台下當觀眾，看兩人表演音樂劇〈彈琴說愛〉的遠距離。那是大舞台，看到的兩位顯得渺小，這次近在咫尺，人數限60，現場氛圍像是與朋友談心，自然親切。
那是2014年的〈彈琴說愛〉，我購票捧場，當天的表演仍歷歷在目，記憶猶新。
舞台上的兩位主角分別是全盲的視障者許哲誠與他的美籍音樂老師范德騰（John Vaughan）。
現場有個橋段是這樣的。
許哲誠問︰老師，現在作曲家最喜歡用的音是什麼？
范德騰說︰應該是so la do re do。
許哲誠回︰啊，我知道了，馬上彈出一首〈國父紀念歌〉，我們國父，首創革命，革命血如花……
范德騰不甘示弱︰「我們也有一首歌。」他則彈出修女也瘋狂的主題曲〈I will follow him〉，邊彈邊唱：「I will follow him，follow him wherever he may go……」
兩人逗趣地把一些音符串成組曲，讓觀眾拍案叫絕。
由於當時兩位都不是眾所矚目的明星，表演工作坊從2009年原本預期只演3場逐漸加碼10場，沒想到2014年竟邁入百場；現今2023年，表演場次難以數計，這說明好的音樂劇永遠不寂寞。
這一次聽座談會，讓我有機會深入了解兩人的師生情誼。
座談會準時舉行。現場一左一右並排著兩架鋼琴，師徒兩在一片漆黑中展開對談（也對彈）；當老師說故事時，學生彈鋼琴當背景音樂，反之亦然。
范德騰在美國讀研究所時看到班上一位非常漂亮的女生，整堂課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下課後主動與對方聊天，這才知道她來自「台灣」，瞬間莫名地對台灣產生了「感情」，從此為愛走天涯，兩人結婚後定居台灣。
許哲誠則在出生兩個禮拜後發現視網膜剝離，醫師勸他的父母不要花錢在醫療，應該在教育上。三歲時，父母買了一台玩具電子琴給他玩，他喜歡雙手在琴上跳躍的感覺，五歲拜師學琴，八歲讀啟明學校，老師發掘他有獨特的音樂天賦，建議轉到普通學校音樂班。哲誠每天練習C大調、D大調、E大調、F大調、G大調，終於如願參加比賽，得獎無數。國小五年級的暑假，音樂班的班主任找到任教於東吳大學音樂系的范德騰教授，希望哲誠與不同風格的老師學習更多音樂才藝。
范德騰接到彼端的電話，「甚麼？他是『忙人』？我也很忙啊！」後來才知道是看不見的「盲人」，不是忙碌的忙人。范德騰沒教過視障學生，但想見這位主任口中的音樂天才，便邀哲誠到家裡彈琴給他聽。聽完後，范老師覺得視障不是重點，而是哲誠彈的音色非常特別。
這一段「自我介紹」結束後，開燈了。范老師有感而發，即使他有幾十年的彈奏經驗，仍感覺在黑暗中彈鋼琴的難度，尤其跨手彈奏時，「所以我體會到哲誠彈琴比我想像中辛苦。」哲誠幽默回應，「沒想到你教我這麼多年還有這樣的想法。」
這對師生現在都是有名的鋼琴家，但除此之外，很多角色是相反的。一位是老師一位是學生；一位是西方人一位是東方人；一位是明眼人一位是盲人；一位已婚一位單身……話題從這兒短暫岔開，哲誠談起視障者單身的話題，「單身像單音。」語畢，彈起單音，那低音聽起來很孤單。
范老師問：「你有沒有聽過持續低音？」
哲誠說：「持續低音讓我想像自己在空曠的草坪上，周圍沒有人，只聽到自己的心跳，那是很可怕的感覺。我小時候很害怕蕭邦，這位作曲家竟然可以用單音描寫如此淒涼又豐富的情感……」這段心聲引起觀眾的共鳴。
座談會分好幾個階段進行，每結束一個階段都開放現場提問。其中一人問：「聽說寂靜是最震耳欲聾的聲音，請問沒有聲音時，你是怎樣的感覺？」
哲誠說，這問題問到他的要害，因為這時身體會自然產生聲音，甚至影響睡眠，所以他會聽廣播劇，如果身邊沒有MP3，會在腦中創作，製作一些和弦，抵抗從身體發出的怪聲，「我很多心靈創作也是在這時產生的。在極度安靜又睡不著時，正是我創作的時間。」
另一個主題是「共感」，聞到、看到、聽到某種事物會連結另一個事物。他先談味道。在中央DO的區域是甜的，鳳梨酥、蛋糕、蘋果、西瓜……等；再高一點的音是酸的味道，像檸檬、柳丁、葡萄柚……等；低音則是又濃又苦的味道，像喝咖啡，喝咖啡給人一種安定的感覺，「我只要聽到低音就很有精神。」
至於顏色，白色是恐怖的感覺，因為人往生後都蓋白布；藍色給人遼闊的感覺，像在一個很大的空間，如同在大海或山谷中，講話有回音；綠色給人的感覺像在草地上，聞得到青草香；黃色是溫暖的感覺，像父母跟子女或男女朋友之間互相擁抱的關係；紫色是受傷的感覺，每當跌倒擦傷的就是瘀青；黑色是污濁沒有希望，金色跟黑色相反，象徵透明與光亮。
哲誠每說一個顏色、一種味道都會彈奏一段曲子，可惜我無法用文字描述。但在場聽，的確有共鳴。
范老師聽到哲誠侃侃而談回應道：「原來你對沒看過的東西不但有感覺，還能具體說出來，我非常佩服。」哲誠：「我是從鼻子、耳朵等各種感官，想像那些連結，我靠的是想像力。」
「盲人看不到，怎麼定義那些顏色？」觀眾提問。
哲誠說，他對顏色的了解很多來自於明眼人的描述，例如紅色指太陽，紅色是熱的，從烤箱烤出的東西都是紅通通的；藍色和綠色遍指山川、綠水、海洋和天空……他以明眼人的描述為主軸，再以自己的理解去定義顏色。其實每位視障朋友對顏色的理解並不一樣。後天失明的朋友因為看過這世界，所以他們對顏色的敘述更接近事實。
「為什麼黃色會對你而言是溫暖的？我聽了很感動，想知道這感覺從何而來？」觀眾提問。
哲誠回，他聽明眼人說過，黃色看起來比較舒服，所以他想像是親子之間或親密關係，還有，人與人之間產生磨擦，但和好之後的握手擁抱，都歸類於黃色。
「如果沒有顏色呢？」哲誠詮釋為清澈，像玻璃，明眼人告訴他，玻璃可以看透，所以透明屬高音，像打破玻璃的聲音，趴的一聲……說到這兒，他在鋼琴彈起一陣尖銳的聲音。
「我們在黑暗中不知道空間也不知道自己所佔的比例，你曾在好幾千人的舞台上表演，也曾在會議室中演說，你怎麼知道你的身體要散發多大的能量才能表現出來？怎麼回應空間傳給你的訊息？」
哲誠說，他以前不太了解，但自從2009年開始參加丁乃箏導演的舞台劇〈彈琴說愛〉，不管在多大的空間表演，導演都會走到最後面，直接用聲音喊，「你知道我現在在哪裡嗎？」他從回傳的聲音了解空間大小，大空間用大能量，小空間就用跟一般人聊天的音量。
「一般明眼人看得到，所以上台容易緊張；你看不到，會緊張嗎？」哲誠說，會緊張，通常越大的舞台壓力越小，因為觀眾離他比較遠；越小的空間壓力越大，為什麼呢？因為小空間距離近，容易聽到觀眾的聲音，如果彈錯音，心裡有個聲音會想像觀眾竊竊私語，有時的確如此，「喂，他彈錯了耶！」這種緊張和聽到的耳語，並不會隨著場次的增加而減少。
像這一場，主辦單位告訴他不算正式的表演，而是座談會，不必太緊張，只有六十位，很小的空間，大家離他很近，容易聽到台下講悄悄話。不過截至目前為止，感覺還好，沒聽到觀眾的批評。
接著觀眾問，「你的世界是安靜的還是吵雜的？」哲誠說，他喜歡熱鬧的聲音，例如在廟口、逛街、跨年、唱卡拉OK……太安靜時，腦袋會亂想。
這場座談會，參加者需憑《PAR表演藝術》2023年3月號入場，雜誌有一篇談視障者如何看譜。哲誠說，從八歲開始學國語點字，點字符號靠六個點（123456）組成，不論注音符號或阿拉伯數字或其他符號，例如ㄅ是135點、ㄆ是1234……點字樂譜也一樣，例如do是145，四分之一音符的do是1456……他十六歲才開始學七百個符號的點字樂譜，學得非常辛苦。
在還沒有點字樂譜之前，視障者學習音樂的方式多以聆聽加上背頌的方式進行，免不了依賴明眼人的協助。哲誠說，摸譜時，必須分左右手邊彈邊摸，也就是左手摸右手譜，右手摸左手譜，在確定音高的位置的同時，也加入和弦、節奏與其他音樂記號、術語等。
他從當范老師的學生起，就由范老師彈給哲誠聽，哲誠用錄音方式回家學，長達二十多年，是件苦差事。其實，范老師不彈任何強弱，如此一來，哲誠不會模仿老師的彈法，反而有自由發揮與想像的空間，也可以聽很多演奏家的版本。所以很多老師希望視障生學點字樂譜，一來可節省錄音的麻煩，二來樂譜很直接，就像看原文，不需要翻譯。
談到這兒，范老師應觀眾要求，示範一段沒有詮釋過的音樂——蕭邦的幻想進行曲。
現場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哲誠順著氣氛解讀為觀眾喜歡范老師的表演，但范老師表示這是禮貌性地鼓掌，不過哲誠聽出觀眾的掌聲頗有誠意，老師質疑，「你真的聽得出『誠意』嗎？」他回，「當然，我也聽得出對方的聲音是否說謊。」范老師覺得好酷。但哲誠認為也有少數例外，例如表演很爛但終於表演完畢，於是熱情地鼓掌，原來他對掌聲頗有研究。
不過哲誠有個疑問，「甚麼叫起立鼓掌？」范老師說，那是因為表演太精彩，觀眾非常感動，於是起立鼓掌歡呼。他舉個經典例子，韓德爾哈利路亞大合唱(Hallelujah Chorus)，當時歐洲的國王深受感動，突然站了起來，其他人只好跟著站起來。過程中范老師也邊彈邊唱，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Hallelujah!越唱聲調越激昂，彈畢，哲誠俏皮地說：「觀眾好像沒有站起來鼓掌耶！」全場哄堂大笑。
我們一邊聽兩人對談，一邊享受他們的鋼琴演奏，簡直是一場音樂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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