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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是陋室

文/涂碧純

下著大雨的夜裡,我關上窗,捻亮檯燈,啜飲著金萱,獨自在燈下讀著小說——太宰治的《人間失格》。

書讀了一半,雨仍下著,伴隨著隱隱的雷聲,忽遠忽近,讓夜顯得更暗、更詭異了。我覺得有些累,趴在張著口的扉頁上,聽著大雨的聲音,我陷入了沉思。

該從哪裡開始說我的故事呢?小時候作文簿中,名為〈我〉的作文,總是如此寫著:「我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有疼愛我的爸爸媽媽,還有如同半個媽媽的姐姐、和總愛跟我拌嘴的哥哥,我是集家人寵愛於一身的老么。」國中畢業的那天,我拿到了全校總成績第三名、智育成績第三名和全勤獎,獎品多到我自己帶不回家,我站在校門口,瘦小的身影,腳邊堆滿獎品,媽媽說要騎機車來載我回家——是的,在我想把好成績獻給父母的時刻,爸媽沒有抽空參加。

我在課業上從來不用父母擔心,我以「人生勝利組」的姿態從高中畢業、上了大學,挑了一個人人稱羨的學系、走進圖像的世界。我獨自負笈北上,我以為自己將在異鄉大展身手,再帶著驕傲的成績回鄉榮耀父母。

我從惡夢中驚醒,牙關緊咬、一身的冷汗。「糟糕!今天要交的作業我還沒畫完,怎麼辦?」剛過完十九歲的生日,甫升上大二的我,早已失去十八歲時的春風得意,短短一年,我因課業的挫敗、思鄉的愁苦、人際關係的障礙……多重壓力下,陷入憂鬱的深淵。這一天,一覺醒來,想到可能到來的責罵或嘲諷,我不想面對,只想繼續沈沈的睡去,於是多吃了幾十顆安眠藥。之後的事,已不太記得了,只記得我哭了好幾天,終於決定要休學,一向順遂的求學之路在此打了個結,同時我被醫生判定為憂鬱症,從此我的生命走入幽幽的深谷,再難翻身。

「休學」是我人生中自己做的第一個決定,在這之前,我讀書是為了父母;從此之後,我讀書是因為自己喜歡。這是我第一次打開心靈的窗——我的心靈是間陋室,這是最外層的窗。

再度回到聯考考場、再次做選擇時,我決定回到自己喜愛的文字的世界,我的想法受到不少質疑與反對,我幾乎是孤立無援的一個人在半夜躲在房間填志願卡,我的胃劇烈的翻騰著,疼痛!小小的志願卡承載了我對人生的豪賭——再一次,我為自己做了決定,也學習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我走在通往人社院的上坡路,手上抱著厚厚的《史記會注考證》,腳步卻是輕鬆的。我如願的踏入了古文的領域、文字的天地,不管是做研究或是創作,我都甘之如飴,因為這是我依著自己的喜好做的選擇。

春日遲遲,杜鵑笑意招人;盛夏炎炎,鳳凰花落了一身;秋風颯颯,殘藕昂首輕語;冬夜漫漫,寒梅暗香入夢。一年、一年,我暢快的從老師、書本的活水源頭汲取湧泉,心是如許清澈!在桃李春風的照拂下,我的一畦心田逐漸長出新芽。

但好景不常,憂鬱再度襲來,在我的心田罩上了一片烏雲。

如同一隻擱淺的鯨魚,離開了大海,身軀沉重得動彈不得。我用盡所有的精神力氣,只能勉強讓自己在上課時全神貫注,一下課整個人便渙散無神。更糟的是,我被莫名想死的念頭日夜糾纏。同時,伴隨著憂鬱而來的,是恐慌、焦慮和自律神經失調,一切都亂了,像是被貓咪玩過的毛線球,打了死結、沒有頭緒,剪不得也理不清。我吃的抗憂鬱劑、抗焦慮的藥、睡前的安眠藥,不斷的加重,一直加到所有藥都吃到最高劑量,再也不能加了,我的情況依然沒有改善。

我不斷的用各種方式傷害自己,我不想這樣,我好痛苦,那種心宛如被凌遲的痛無人能懂。我想了各種自殺的方式、在心中演練著,甚至偷偷藏了一些足以致命的物品,想死的渴望深深攫著我,我苦苦掙扎,放聲大哭的問自己:「有什麼理由讓你一定要死?」我答不出來——這是我唯一能擋住死神的方法。

憂鬱日夜侵蝕著我的心,我痛苦得幾乎失去生存意志,只剩一具枯槁形骸。每天早上,在我穿好出門的衣服後,我會躲在椅子和床中間狹窄的旮旯裡,蜷縮著,等待出門的時間。當時我唯一的救贖,來自知識、書本,我只有在上課及逼自己看書時能集中注意力,其他時間,人是呆的。下課時,我兩眼茫然的坐在椅子上,同學叫我出去走動走動,我像機器人一樣,站起身,到走廊繞了一圈,然後回到座位上,繼續發呆。

我在憂鬱滯塞的苦痛中完成了大學學業。畢業那天,媽媽特地從南部搭客運車北上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我代表我們班上台領畢業證書,我感覺到媽媽明晃晃的眼神驕傲的閃耀著,我的心也亮澄澄的呼應著——媽媽終於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了,在我最榮耀的時刻!「媽!謝謝你!」我在心裡這麼喊著!

在家人的助力之下,我打開了陋室的第二道窗,通往內心更深沉些的窗。

然而接下來的路,我還是要自己去闖。我被壓在憂鬱的五指山下,無法呼吸,在艱困的心情中,我完成了教育學程的實習,拿到教師證書。之後考上母校的碩士班,重拾學生的身份,跟著所裡的老師學習做學問的方法。在我的價值觀裡,權力、地位與金錢都比不上知識學問,我一點一滴的累積起屬於自己的知識高塔,奮力的向上攀爬。我如此的努力想往上爬,憂鬱卻如沉重的擔子壓在我身上,即使我每天到研究室讀書,從早餐後讀到天色變暗才離開。但也許是不得其法,也許是憂鬱太甚,反而把自己逼入了絕境。憂鬱使我的頭腦混亂、無法條理分明的將我的論點論述清楚,我不斷的休學、復學、爭取更多時間寫論文,最終還是沒能完成,帶著遺憾、黯然離開學校。那一刻,我努力堆疊起的知識高塔倒下了,過去的價值觀摔成一瓣一瓣的碎片。

「喀!」金萱中的冰塊融了一些,堆疊的冰垮了一角。

我的價值觀崩塌了,我自暴自棄的鎮日蹉跎,虛度了多年光陰。有一天,我決定將生命做個了斷,燒炭自殺,幸運的是,炭火燒到一半,熄了;幸運的是,爸爸及早發現。我在急診室的病床上醒來,不斷咳嗽,我哭得兩眼朦朧,在模糊的視線中,我看見媽媽在一旁頻頻拭淚,我的心好痛。看到爸媽對我的疼惜與無奈,我決定再為生命拼搏一次。

雖然後來的幾年,一場一場的教師甄試我都鎩羽而歸;雖然憂鬱症一直沒好,我依然定期到精神科回診。但心中希望的火苗始終不滅,就在我鬥志滿滿之際,卻被診斷出罹患癌症。我的世界再度被打亂,茫然不知所措,在家人的支持與指引下,我接受了化療、標靶治療、手術與電療,一年多的積極治療,我走過來了,但體能狀況以大不如前,我只能放掉找工作的念頭,在家休養身體。

休養期間,偶然看到一些文學獎的消息,我開始嘗試寫作、投稿,慢慢的我藉由寫作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命,也重新看待從十九歲就一直沒離開過我的憂鬱症。金庸小說《神鵰俠侶》中,楊過在斷臂後,無意間取得了獨孤求敗留下的三把劍(被獨孤求敗棄之深谷的紫薇劍姑且不論)。第一把是利劍,下有字條寫著:「凌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另一把重劍下寫著:「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最後一把木劍下寫著:「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

在我年輕氣盛的時候,憂鬱症就像一把利劍,我還沒弄清狀況,就被砍得渾身是傷、毫無招架之力,這樣過了十年,我帶著一身的傷疤,用利劍在自己心靈的陋室鑿了一個小洞,我用了無數次的傷痛,終於見到了一丁點的光亮,忽亮忽暗,時隱時現,但那一個小洞是我的第一道窗,雖明滅如燭光,但已足以指引我方向。

之後十年,憂鬱症搖身一變,成了重劍,我被拖著不斷向下沈,沉入了湛湛的深藍海底,不見天日、沒有任何聲音,沉沒、靜默、寂寞,我以為自己就這樣葬身海底,家人的愛卻把我拉了上來。我終於能提起重劍揮舞著,在陋室的牆上砍出了一個缺口,透進來的光不再隱隱約約,但在光的照拂下,清楚可見顆顆粒粒的灰塵懸浮著。陋室的第二道窗打開了,光進來了,小小的陋室明亮了起來。

歷經了前兩個階段,也到鬼門關前繞了一下、重回人世,我不再執著於生命一定要是什麼樣態。我無法完成論文、沒有拿到碩士學位,固然遺憾,卻也因此不再囿於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見到了文學更多的樣貌;我沒有通過教師甄試,看似遠離了從小的夢想,但誰說以後我不可能以其他名義教授學生中文以外的事物呢?我不再執著於那張「教師聘書」。在我罹癌期間,吃了很多苦,一開始化療的副作用讓我痛苦得只能蜷縮在床上,到了治療後期,我已能哼著歌做完每次的電療。生命的無常與苦難,讓憂鬱症的折磨內化成我的一部份,風花雪月、草木竹石中皆可見到我的本心;終於,這間陋室最深沉的一道窗打開了,鳥鳴啁啾、我與之唱和;花香飄散,我沉醉入夢;清風徐來,我聆聽萬籟;細雨紛飛,我浸沐其中。憂鬱症依然侵擾,但我已學會與之共存。

打開窗,誰說陋室不能有一番好光景呢?

回憶至此,金萱已見底,冰塊也融盡,這才發現,外面的大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我伸伸懶腰,闔上《人間失格》,順手拿起書架上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我打開窗戶,雨後的風沁涼如水、流淌進來,空氣清新如洗,只見夜空中烏雲盡散、繁星像是清晨的露水般閃耀著,能見到如此星空,這場雨下得值得!

備註:本文為2022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第三名作品,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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