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那一個女孩送我的糖
文/曾信榮
「老師，快，快來領高級貨。」
每週一晚上，合唱團團練前，當跨進教室，常可聽到女孩這樣招呼著我，聲音之高亢、之嘹亮、之震撼，恐怕整層樓都聽得到。
起先，我總懷著強烈的好奇心，上前了解究竟她帶了什麼稀品過來，後來發現，女孩口中所謂的「高級貨」不過是三、兩塊尋常的糖果或餅乾，也就失去興致，藉故忙著倒水、洗手等事予以推辭。然而，她耐性十足，總採取緊迫盯人策略，一聽到我回返教室，立即又再高喊「曾老師，快來領貨，不然要被領光的。」只得勉強上前，從她手上接過零食，有時刻意一絲一絲地嚼著，多半將之匆匆塞入背包。
某一回，有人接到後，不解地質疑：「這怎稱得上是『高級貨』？」
「對啊，這是『全聯』的『高級貨』啊！我覺得很好吃，不信你們吃吃看，就知道我說的一點不假。」
不過度在乎他人的質疑，也不管分送出的是什麼，女孩總是自信滿滿地這麼說，絲毫不以為自連鎖福利中心購買的商品，哪兒低人一級，放不上檯面，那憨直、那灑脫、那自信滿滿的激昂聲調，有時真要讓人為她捏一把冷汗。
私下，就有人屢屢向我抱怨道：「她叫你老師，你也當勸勸她，年紀也不小了，怎會那麼不懂事。請客就請客，何必那般張揚？而且，請的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知名糕點，叫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令人啼笑皆非。」我默默聽著，想說些什麼，又感為難。
雖然小時候女孩的雙親曾帶她到家中，來過幾回，但我只不過陪著玩耍、聊天、彈琴，並不曾真正教過她什麼。如今女孩長大成人，依然禮貌性地稱我為「老師」，我不能不知趣地也當她是自己的學生一般，任意批評、說教、指責；何況，女孩請大夥的次數比我請她的次數多過十倍、百倍，身為負責人，對於團隊中有如此慷慨的成員，高興都來不及，哪還能對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的呢？
今年農曆春節過後，爸媽北上，小姑姑與我陪他們到士林官邸觀賞花展。走著走著，患有糖尿病的爸爸突感精神恍惚、雙眼迷濛，兩腳無力地幾乎癱倒，媽媽與我呆立當下，不知所措，好在小姑姑即時上前扶持，避免倒地重創頭部。定了定神，我想起背包中，還躺著女孩特別多給的幾顆牛軋糖，趕緊取出要老人家吃下。說也神奇，過不多久，爸爸氣色漸佳，體力慢慢恢復正常。這下子，我真正見識到女孩口中的「高級貨」果然名符其實，至少，在危急之際，救了爸爸一命。
前往內人娘家聚會，當親人屢屢談起最喜選購的名氣甜點，每回太太不經意地提到，我常在大賣場購買廉價的長條古早味蛋糕享用時，都自覺顏面無光，害臊地抬不起頭來，有意要她別說，偏偏我倆視力盡失，無法眉目傳情。對照女孩一向磊落的個性，無比自信的神情，實感汗顏。想來，我反倒應當稱她為「老師」才是，比起認知失調的自己，女孩才真是我心目中知行合一的智者。
今年九月初，颱風似將侵台前夕，邀及保育員帶我到士林華隆市場，走進一家販賣港點的攤商，詢問老闆娘燒賣販售價格。
「一盒九十。」
「風雨漸漸增強了，買兩盒可以算便宜些嗎？」
「你就是把整攤子的貨都掃光，也是不二價，一盒九十。」
衝著老闆娘這一句話，我毫不遲疑地多買了幾盒，表示對她滿心的讚賞與敬意，因為，在人聲雜沓、熙來攘往的市場之中，我彷彿又聽見了那一個女孩，對團員們所展現出她那率直、爽朗的個性。
「老師，來呦，快來領『高級貨』！」
頓時，我悟出了她口中所謂的「高級貨」，原來所指的並非那一塊糖或餅，而是出自內心願意與人分享的喜悅與熱情。下一回，當她再度發送小點、喚我領取時，我一定二話不說，立即上前，伸出雙手接過餽贈，表達由衷的謝誠。
從女孩的身上，我懂得了送人禮物在乎的並非物品本身的價格，而是，送禮者對受贈友人的重視與在乎。這樣簡單的道理，歷經半個世紀浮沉，自教職退休的我，即便懂了，也無法做得漂亮而動人，如同行雲流水般地真誠而坦然。因為，種種名位與頭銜如同彩色紙一般紮實地將我層層包覆，虛妄之外，連自己也難以分辨腦中、心內究竟還留有些什麼？
感謝女孩時常送我糖吃，以實際行動提醒著我，不忘真心與人共享生活中種種的歡樂與甜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