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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的瞬間 文/李堯(本文獲「人生真美好」第五屆生命文學金筆獎激勵獎作品)

「我們因為許多人的幫助,才能克服視障狀況走出幸福人生;視障者受人恩惠不是無能更非可恥,而是讓我們學會感恩,將得到的幫助變成能力帶給別人幸福。因為明白幸福,所以努力讓需要的人一起幸福。謝謝大家!」臺下響起掌聲,我微微鞠躬表示感謝;由於榮獲教育部表揚,我被推舉為母校該年度的傑出校友,受邀至臺北啟明分享奮鬥謀職的心路歷程,深盼對學弟妹未來的就業適應有所幫助。

與昔日師長學弟妹們拍完大合照,姨媽走過來:「講得很不錯喔!我們可以離開了吧?」我和她約在校門口等自己,沒料想她直接來到會場。

匆忙收拾東西:「姨媽很謝謝您來接我。」牽著她手肘走下樓梯。時值歲末,將近五點天已落暗,校內各樓層亮起細綴燈光,隱約傳來幾響週末留宿學生愉悅笑語伴隨樂器零星的鳴唱,似乎仍是求學在校的時候。

步出斜紋鐵門的校門,姨媽忽道:「本來想說坐計程車,但捷運站不遠,我們還是坐公車好了,這裡搭公車很方便。」

「搭公車嗎?」口裡喃喃唸著,回憶如潮,記憶電光石火迅速倒退,驚鴻的瞬間,意識回到從前,回至在此搭公車往返的日子……

那時自己比之現下視力尚算清晰,但已領有輕度視障手冊,父母為了保護我碩果僅存的視覺,小學畢業後從中壢送我到臺北啟明讀國中,展開寄宿求學的離家生活。

雖說離家讀書,凡遇連假學校便會鼓勵學生返鄉過節。當時捷運還是爭論不休的紙上談兵,先坐公車再轉火車是大多數同學返家的乘車路徑;高中職學長總會熱心帶著學弟妹一起搭車,我們僅需輕鬆跟好他們,就能順利抵達臺北車站,雖是兩段車票的距離卻一點不感到辛苦。然則收假回校時便是獨自一人,好幾次都想張口請父母載我,但自小三即能獨個兒搭車的我實難厚顏啟齒,和他們說聲「再見」便出門了。從中壢乘火車到臺北對視力而言不算費勁,真正挑戰從跨出車站那刻才要開始。

深吸了口氣,腳步猶豫走出北3門,一步步邁向石級下,站牌林立的人行徒步區,前方即是車水馬龍的繁忙大道,各路公車猶似此處站牌的錯綜般,一輛輛旋風前來,轉瞬呼嘯而去,我根本不曉得該向哪輛招手,幸好這裡是公車匯集處,等車乘客眾多,大部分都會停下來,而當我想看清楚號碼,公車往往開始行進,只餘下煙塵掃過後,蓬頭垢面自己臉上挫敗的神情。我改變作法,一有公車停下,便問排隊上車的乘客這是幾號公車,有人說了,但不是我要的,有人奇怪看我,有人只是不理不睬,終於等到一位先生脫口道:「220。」

按捺住內心狂喜上了公車,儘管入夜時分,車內仍擠滿人,約莫半小時後才有空位,確認看清楚了,謹慎慢慢坐下,雖然如此常搶不到座位,但總好過不小心坐上別人大腿。坐定不久,上車之際那份尋獲公車的歡愉已基本消失,取而代之開始擔心錯過下車的地方。

我看向窗外,由於車窗間隔著名乘客,望進眼中的事物覺得不甚分明,白天清晰可辨的地標建築,一到晚上盡數沒入暗沉的角落,化作有質無形的殘影,加之各色光暈交織的渲染,彷彿少女臉上豔麗的粉黛,多了點媚惑,卻少了慣常親近的熟悉;心底微感後悔,為什麼不請他們載我,咬咬牙,這最終是自己必須學習獨立面對的。我頻推著上千度的眼鏡,深怕漏接任何一片拼湊印象的線索,好不容易盼到鄰座乘客下車,迫不及待將臉貼上窗戶,猛然一個確切的路口出現,熟悉景物映入眼簾。

「不好意思!我要下車。」衝至司機旁邊說,他緊急煞車打開車門;我往口袋一抓將錢投進零錢箱,當意識到已經太遲:「啊!我的鑰匙不小心投進去了。」

他看了看:「我沒有辦法把它拿出來喔!」無奈,只得匆匆下車,果然是那幢建築,忠誠路與天母東路交叉口,學校旁的萬通銀行,印象中220不會經過這裡呀!搖搖頭,但總算平安抵達,犧牲一把宿舍抽屜的鑰匙。

下一次的收假日剛好遇到颱風,由於前次晚上搭車的焦慮經驗,見外頭風雨轉小,便決定趁白天坐車回學校。依樣畫葫蘆順利上了220公車,乘客比前次少許多,很快就有位子,我閉眼稍事休息,或許颱風的緣故,路上車輛同樣稀少,車速順暢,感覺時間差不多了,睜眼望向窗外,心頓時涼了半截。

景物浸浴在雨幕下一片矇矓,玻璃窗滿佈水漬的斑駁,白慘慘的天色起不到絲毫看清的作用;我拚命擦拭窗面的水氣,猛眨著發酸的眼睛,街景的輪廓不自然地扭動,清晰是殘破的片段消失在持續的水痕深處,模糊遁去。乘客陸續下車,最後僅剩自己一人,臉平貼著窗面,沒有把握公車會經過相同路口,縱然經過,也八成看不清而錯過,正考慮要不要去問司機,車身突地一陣抖動開始爬坡,一驚跳起,肯定過站了。

我匆忙上前示意要下車,公車沒有馬上停下,又行駛了一段,車門緩緩滑開,略顯哆嗦下了公車,四下看了看,是個陌生的圓環,幾條路放射狀延伸向外,風不大,仍有雨絲亂絮般飄散;公車走後,路上不見其他來車,極目所及,每戶人家均大門深鎖。

撐開傘,選了某個方向小心邁步,直覺學校便在附近;青光眼造成的視野缺損使自己必須頻頻左右張望,才能看清周遭事物。耳畔傳來簷下嘩啦啦的水響,不聞半點人聲,突然腳下一絆,整個人向前栽倒,一陣強風颳起,雨傘脫手同時開了花,傘骨發出裂折的悲鳴,不知飛到哪去。

我慢慢爬起,渾身曝露雨霧下,抹了把鏡面雨水,舉步繼續向前;臨近下坡路段,風勢忽地加劇,搖晃前進,雨點擊打面龐隱隱生疼,幾乎無法睜眼,似有淚水便欲奪眶,我奮力忍著,因為不想讓父母擔心,因為想作個有肩膀的男生,因為必須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即使我是個視障者……

有輛汽車徐徐停下,熟悉的閃燈令自己精神一振,男人聲音問:「你要去哪?」

「我要回啟明學校。」儘可能平靜的口吻。他開車門讓我坐進後座,寬大的皮椅有種安定感,整個人立時放鬆下來,很快到了校門口,微覺不好意思,道謝後迅速躲入學校。事後自己弄清下車的位置,卻不經意常會想起迷離街燈下,萬通銀行所在的建築,警車後座那張寬大皮椅。

除了連假的坐車,剛到盲校初期固定每月都得前往當時的三總治療青光眼。我不曉得忠誠路到羅斯福路究竟多遠,卻知道那是自己搭過最漫長的一趟公車,正午請假離開學校,度過整個下午的等待與折騰,回校時已經晚上,尤其在得知這天的眼壓數字不佳,返程的606疲倦睡去的時候。

每每一個突然不安喚醒我,窗外天已全黑,車內亮著黯淡燈光,病症雙眼注視下呈現一片霧溼的迷濛,漫長孤寂裡多的是擔憂失明的驚恐,假如真的看不見了,以後能做什麼?還能讀大學嗎?自己現在在哪?會不會過站了……;直至迷濛褪去,見著遠處圓山飯店萬暗中奇異排列的輝煌,方才寧靜下來,我知道這是正確方向,當大葉高島屋一身華服閃亮露面,學校便在林蔭的彼端。

那日睡得太沉,一個激靈醒來,竟見高島屋滑過面前,驚惶彈起,由於常找不到按鈴在哪,自己習慣到站前直接跟司機說,此刻明顯反應略遲;緊張隨車身起落搖晃上前,深恐再晚公車便要過站,一不留神重心失準,直挺挺倒在右側乘客腿上。

「對……對不起。」我狼狽起身,連滾帶爬來到司機旁,606即將掠過站牌前煞住車;或許因為太過尷尬,下車時腳一滑,屁股著地,從踏階一級一級摔出車門,跌坐在了人行道。

我並未因這些尷尬遭遇抗拒嘗試新的路線,相反由於就讀輔大好友的邀約,頭次學著從天母坐車到新莊。先坐220抵達臺北車站,本以為萬事大吉,結果轉車尋找等車位置,回過頭便撞上站牌,撞碎一地鏡片;暈頭轉向坐上公車,朋友說末站是輔大,放心打盹,到站後發現,根本坐錯方向。

雖說鬧了許多笑話,每當能獨立坐車到達目的地,總有種莫名的成就感,似乎為視障的不便又一次加油打氣。我選擇像國一時學長帶自己搭車那樣,攜著全盲同學坐車去他們想去的地方:參加轉讀外校同學的校慶園遊會,奔赴橋連總匯的光華商場,看著他們興高采烈選購心儀許久音響時的笑容,內心湧起深切滿足。

臨近高中畢業前夕,捷運通至臺北車站,我改尋285到士林換捷運,坐至臺北車站再轉火車,告別乘坐220往返學校的驚險歲月;然則改搭捷運不代表不會迷路,特別是淡水線與板南線相會的那天起。

走出臺鐵閘門,刷卡進入捷運準備坐去江子翠;按之前印象,第一個樓梯下去先到淡水線,電扶梯上去便能接到轉乘區。然而在轉乘區繞了半天,幾處電扶梯來回上下,習慣以顏色分辨的我突然無法確定哪個月臺是板南線,頓時呆楞當地。

「需要幫忙嗎?」一個溫和聲音問。情緒立時振作起來,不單由於聲音溫和,還因說話的人是位年輕女孩。

「哦!謝謝妳。」很開心,卻裝作並不在意:「方便帶我去板南線往江子翠的月臺嗎?」

女孩俐落站到身旁,手肘遞近,我輕輕拽住,驚訝她觀察的敏銳;只聽她道:「小心,要下樓梯了。」聲音比原以為的還更柔美,加之纖巧臂彎,直覺還是學生,與自己年紀相仿。

她靜靜引導著,專業而細緻,模糊視線望去,女孩長髮似水,空氣裡流浪清新的髮香,我想說點什麼,例如「能交個朋友嗎」、「有這個榮幸請妳喝杯飲料」、「方便留一下妳的手機電話」。實情自己什麼也沒說,說什麼都像種褻瀆,沉默才是動人畫面的節奏:「妳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愛妳嗎?」「妳是否願意牽著我一直走下去……」內心深處澎湃渴求的感情,面上看似無動於衷。

女孩放緩腳步,道:「車子來了,前面就是車門……」耳內傳來捷運熟悉的吟唱,可是……,我們能不能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這樣就行了,謝謝妳。」鬆開手,朝女孩點頭致謝,撇過臉匆匆隨人流向前,臉上爬滿不捨神情,鬆手那刻,揉皺一幅向晚的秋意,只因明白這一別我們不會再見,縱然緣份讓我們狹路相逢,她將忘了我,就像我不可能知道面前無視自己默然而過的身影,曾是如今攜我穿越擁擠喧嚷的女孩。

頭也不回向前邁進,雙耳凝神細聽身後,期待她會突然叫住自己,對我說點什麼,說什麼都好,只求奇蹟讓她開口叫住我;沒有奇蹟,只有人生,人生不是小說,至少不是言情小說那套,所以女孩沒有喊住我,什麼也沒說,也永遠不可能說,原來,我們的相遇比蜉蝣生命還要短暫。

車門閉合,捷運旋即開動,窗上剪影凌亂飛退,挾帶獨有的唳嘯沒入幽邃孔竅,彷彿電筒光束刺透黑暗。什麼時候,會有這麼一雙手,讓我牽著一直走?無奈,錯過一個願意幫助盲人的女孩,雖然幫助不等同愛情,但為什麼不給自己機會?主動索取電話,或者含蓄點,留自己的給她,遭拒時笑笑走開,也就沒有遺憾;或許應該考慮使用手杖,為了不造成別人困擾,為了自己,為了她曾經了然的默默的扶我一把。

心念於此,下意識取出袋內手杖,姨媽道:「不用拿手杖了,你牽好我,我會提醒你前面狀況。」攥緊自己橫跨忠誠路路口,來至站牌遮棚,那兒已擠滿好些乘客;遮棚後昔日施工圍籬內的空地,如今是堂皇新光三越奕奕生輝。

訝異發現,每輛到站公車開門都會報號。我們上了公車,車內略顯擁擠,姨媽找了位子給我坐;下一站有個盲人敲著手杖上車,身後是女孩叮嚀伴隨他的連聲稱謝。驚鴻的瞬間,眼前浮現轉乘區女孩引領的側臉、圓山飯店的燈海、高島屋華麗身段;驚鴻的瞬間,萬通銀行街燈下的建築、警車後座寬大皮椅;驚鴻的瞬間,臺上自己說出最後結語:「因為明白幸福,所以努力讓需要的人一起幸福……」

「媽媽,我的腳好酸喔!」耳畔響起稚嫩童音。

反射性站起:「這個位子給你坐。」姨媽似乎嘟噥了句,轉頭對她道:「我們快下車了吧!」

少婦連忙要弟弟道謝,小朋友露出清澈笑容:「謝謝叔叔。」我也笑了,就像全盲同學買到心愛音響時那樣。

進站前車內都會播報,無論盲人還是長者皆能安然坐往想去的地方,不必擔心過站。搖落視線望向窗外,霓虹閃爍,五光十色臺北令人目眩,雖非世界第一,卻一直都在進步,亦如臺灣,勇敢般持續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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