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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的靈魂

文/吳文雄

待出租的店面沒有任何裝潢,空蕩蕩的只有少年仰躺在一個鋪平的紙箱上,七月的暑氣如暗夜深林中潛伏的龐然巨獸,無聲無息地擴散、上飄,以悶熱熔解空氣中僅存的清涼。

來到台北應考大學,應試前一晚只能睡在紙箱上。

下午從羅東搭火車到台北,在士林看完考場後遲遲找不到落腳處,街邊徘徊之際,騎樓邊抽菸的大叔向他搭話,便讓少年在陽明戲院旁,小巷裡的空店面住一晚。摩托車呼嘯經過小巷,對街野狗的吠叫搭配著巷外大街的熱鬧喧嘩,都市的聲響洗去少年內心的焦慮,內心出奇平靜。翻過身,少年把行李袋夾在兩腿膝蓋中間。自從小學三年級,左腳萎縮愈來愈嚴重,他就習慣夾著東西睡覺,填補細瘦的左腿造成的空隙。

「小兒麻痺」,一個打從少年出生就如影隨形的疾病,為他的人生帶來各種險阻,也帶來轉機,讓一個鄉下漁村囝仔一路顛簸走到這個人生的岔口。此時,彷彿慢慢醞釀些什麼的深夜裡,少年靜靜聽著電風扇旋轉的嗡嗡聲,意識不知不覺回到那片大海,那片反射陽光的刺眼大海。

船尾的馬達轟轟作響,少年一個踉蹌,扶著船舷偷偷望向掌舵的父親,他黝黑的臉漠然注視著海面。少年這時11歲,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帶他出海。

少年家和舅舅家合租一間房,少年一家睡在一個房間裡。每天少年醒來時,父親早就不見人影,開著中古小漁船出海,育兒的重擔便落在母親肩上。母親的日常幾乎沒有喘息空間,忙完家務便到餐廳打工貼補家用;焦頭爛額的照顧四個孩子,母親卻未曾失去她的慈愛溫柔。

父親沉默寡言,臉上剛硬的線條從來不曾變化。有幾次,少年趁父親喝酒時偷偷觀察他,只覺得父親的眉毛就像樺斑蝶的幼蟲,威武豎起身上的毛,有毒。父親幾乎沒和少年說話,他和少年唯一的交流就是酒瓶和拳頭,伴隨少年緊皺的臉與一聲聲悶哼。某些夜晚,當父親終於在酒瓶間安靜,少年燒灼的腹部和熾熱的頭腦都在祈求明日父親能夠消失在海上。

中古小漁船在一片漆黑中出航,少年因為和父親獨處而有些害怕,但他在船隻遠離陸地後也無暇顧及。隨著風浪愈來愈大,少年在船上顛簸得更厲害,他試圖用健全的右腳保持平衡,但當浪一打來,他瘦小的身軀如同骨牌散落般倒下。少年拱起雙臂撐在船舷,低頭看著萎縮的左腿,他從來沒有一刻如此希望自己不是瘸子。張開阿,內縮的左腳掌只有大拇指抽動,伸長阿,每個細胞都在吶喊。

少年的左腿仍原封不動,以一種極醜陋扭曲的姿態。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是被魔神仔附身,讓原本還能行走的左腿漸漸彎曲、僵硬,如今只有腳尖能勉強著地。遙遠的天由黑轉藍,少年開始不停嘔吐,小小的雙手緊攀著船舷,胃中的食糜一坨一坨滑出少年的嘴,腹部和肋骨每次收縮都傳來一陣痠疼,黑暗從眼周蔓延,意識漸漸模糊。

當少年張開眼睛,他彷彿一塊破布,無力地掛在船舷。好像有片陰影籠罩在身上,他用最後的力氣回頭……

那是個畢生難忘的眼神。

父親看著少年,不,他只是望著少年所在的方向。少年反射性舉起雙手,防禦接下來的一陣毒打。但父親只是轉身走到另一頭,繼續收漁網。父親的瞳孔中沒有少年的存在。

少年頓時覺得自己跟在船板上掙扎,眼珠漸漸混濁的青花魚別無二致。

一道金光刺痛少年的眼,太陽從雲層中透出閃閃金光,海面粉光流動,少年乾嘔。

一個陽光刺眼的清晨,一個少年的靈魂就此在西太平洋漂流。

國小畢業前夕,少年的左腿已經完全碰不著地,只能雙臂夾著木拐杖行走。在幾個月前,他還能和朋友在巷弄間玩耍,到工地搬磚,換取買鞭炮的錢。那時他就算走得比別人慢,工資領得少,至少不像現在是個被拐杖拘束的囚徒。少年變得更加自卑,漸漸和朋友疏遠,去學校就窩在座位上看書。他並不特別喜愛閱讀,只是看著課本密密麻麻的文字,能屏蔽不遠處同學的竊竊私語、驚異的眼光和太過愉快的嬉笑。

有時環境實在太吵鬧,少年便拄著拐杖走過操場,在樹蔭下倚著欄杆看螞蟻。一隻隻工蟻整齊劃一搬運食物,在深褐色的樹幹上刻劃一道道紋路。忽然欄杆傳來震動,一群小孩攀過欄杆往大海直衝,少年認出其中有他從前的朋友。

從父親帶少年出海的那天起,他再也沒靠近過海邊。

在漁村長大卻不能捕魚,要怎麼討生活?

幸好有個人一直默默注視著少年。

「我們去治療你的腳吧。」

升國中的暑假,母親如是說。

坐火車來到嘉義朴子,國術館是大馬路旁一棟三層樓建築,少年和母親在傍晚抵達,老闆娘在門口招呼。經過放在一樓的一張張大檯子,母子在二樓的小房間安頓,隔壁是大通鋪,其他來治療的男孩都睡在那裡。第一次來到外縣市,少年累得在床上睡著了,再次睜開眼睛,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母親也不在房內。當少年四處張望,國術館老闆走進門來。

「來,我們下樓。」

老闆直接扛起少年走下樓梯,把少年放在一張檯子上,母親在一旁,雙手交握。老闆掀開蓋住檯子的布簾,從底下抽出一根高蹺造型的木棍,一端抵在少年萎縮的左腳板,一端抵在自己的肩窩,使勁一推。

一陣劇痛自腳底傳來,少年反射性躲開。

「要忍耐啊。」

老闆重新架好木棍,忽然想到什麼。

「唉呦太太,還沒和你拿錢餒。」

「歹勢、歹勢。」

母親鬆開緊握的手指,在黑色腰包裡東翻西找。

「三萬八。」

「……不能再少了嗎?」

「不行啦,已經算太太妳便宜了。」

少年原本睡眼惺忪,立刻瞪大了眼。母親從腰包掏出一疊厚厚、皺巴巴、還有點潮濕的一千元。少年從來沒看過這麼多錢。

一幕幕畫面浮現在少年腦海:母親蹲在水溝邊搓洗一個個油膩的碗盤,捶捶腰再扛起滿載碗盤的大桶子走回餐廳;母親在對街門口站了許久,一堆銅板自打開的門縫飛出,母親就趴在地上撿拾;當弟弟妹妹都睡了,少年從棉被的縫隙窺見母親蜷縮在地,酒瓶擊落在她的肩上……

付完錢,母親不發一語,走回少年身邊,用雙手緊緊壓住少年的左腿。

溫暖而堅定的緊緊壓住。

那天晚上,在沒打麻醉的情況下,少年的左腳腳踝被打斷,並打上石膏。打斷畸形的骨頭再將其接回對的位置,是當時治療小兒麻痺的方法之一。過程中,為了不叫出聲,少年緊咬嘴唇,發紫的下唇滲出點點鮮紅。

回到房間,老闆娘走進房間,遞給少年一碗雞湯。

「你很勇敢。」

深夜,點點淚水滴落在湯裡,湯水因為少年的顫抖而波動。

一個月後,左腳拆下石膏,換成鐵鞋。少年不用再倚靠拐杖了。母親確定治療成功後,就趕回宜蘭繼續工作,照顧其他孩子,留下少年再住一個月。很快地,少年和其他也患有小兒麻痺的孩子熟悉起來,一起彈吉他和下象棋。少年曾經在人群中失去的笑容,反倒從人群中失而復得。

一股力量注入少年空空如也的軀殼中,他發覺母親帶他來到國術館,是為了討回少年的靈魂,從那片陽光刺眼的大海。

接著,是否能擁抱自己的靈魂,取決於少年自身。

回到家鄉,少年努力鍛鍊腿力。每天奮力爬一段上坡,放學到海邊游泳,游到雙腿脹痛再精疲力盡地走回家。同時,少年在國中班上成績愈來愈好,成績單的數字給他存在的價值和成就感。

有次少年回到家,父親和老兵阿陳在喝酒。

「你兒子現在轉大人,以後你要好命咯!」

「沒路用啦,去挑豬糞也沒有人要請。」

少年靜靜放下書包,靜靜走出家門,接著,用他最快的速度入海。對少年來說,家裡的空氣比海水更冰冷。他拼命揮展雙臂,臉漸漸漲成赭紅色;他的心臟狂跳,淚痕和海水縱橫。

為什麼獲得肢體的自由,仍無法獲得自在的生活?

少年側過臉,一眼沉沒在漆黑的海,一眼凝望著廣闊的藍天。一隻海鳥掠過天際,攫取少年的目光。

他看著鳥消失在無邊的天際線,忽然得到了什麼。得到行走的能力後,還要走出自卑的深淵,才能獲得自己的認同。這個世界一定存在我的歸屬,只是不在這個漁村罷了。

少年知道,他要用這雙腳,再為自己勇敢一次。國中畢業後,少年輾轉各地,流浪打工。少年在合金工廠吸過錫條融化的毒氣,熬夜揉捏一個個麵團,忍受鑽石工廠震耳欲聾的噪音。成年時,少年用積蓄買到人生的救命繩―—書本,並辭去所有工作,進入寺院讀書,排除一切世俗紛擾。

埋首書堆的日子連結到躺在紙箱上的此刻。

夜悄悄退去,陽光透過店面玻璃,少年的瞳孔閃爍深褐色的光芒。

三十幾年過去了,少年已經成為父親,全家在淡水定居。當年如此畏懼的大海,如今是女兒玩耍的樂園。小兒麻痺並未從他的人生銷聲匿跡,當年不正確的療法留下許多後遺症,他時常需要以足浴緩解左腳的痠疼,尤其在寒冷的冬日。

儘管如此,從大學時期一路陪伴的妻子和體貼的女兒都帶給他莫大的慰藉。現在安穩的生活,如果他當時沒有跨出家鄉、跨出內心的陰霾,是絕對不可能擁有的。

別人用勇氣創造偉大,少年用勇氣收穫平凡。

夕陽餘暉灑在海面,如今的他不再因波光粼粼而暈眩。踩著不穩健卻有著獨特韻律的步伐,昂首前行。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本文為2021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第二名作品,文章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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