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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車回家

文/曾信榮

童年弱視的我幾經摔跌,終究學會騎車,只一跨上鐵馬便東搖西晃,沿路蛇行,是那種會讓迎面開車而來的阿伯忍不住搖頭,幹譙「猴死囝仔」,一連猛按喇叭、捏幾把冷汗的搏命獨眼小騎士。

然而,二零一七年十月八日上午八點十分,一別家鄉四十年全盲的我,卻在多方協助之下,引領著八十位穿著明亮黃色車衣的國內、外盲友和志工,浩浩蕩蕩、精神奕奕地,腳踏五十餘部知名單車與協力車,前後綿延百餘公尺的車隊回到屏東里港,光耀地返回故鄉……

相知相惜同鄉情

擬定今年十月七日至九日、雙十三日行活動的陳本康先生兼具地質及水土保持技師,也是公視的公民記者,二零一四年年初得知視障車隊將遠赴日本廣島騎乘,有意陪伴卻無法前往,捐款表達支持與認同。至於該車隊平常做些什麼,他一無所知,也無暇了解。而「陳本康」究竟何方高人,我與他一般,一樣毫無所悉。

一七年元旦,車隊預定端陽連假開拔至雲彰投,志工去信拜年並禮貌性地順道邀約共乘,未料竟獲應允。

活動中,他向搭載的盲友提及自己出生於屏東,對方答道「團長也是屏東人!」因之牽起「人不親,土親」的故園情。

趁熱打鐵,我怯懦地煩請本康幫忙規劃雙十連假車隊高屏行,比起常住台北的隊友,相信他必然更加了解當地。二話不說,他阿沙力地表示:「你我都是屏東人,我當然挺你到底!」

為了擬妥行程,本康不辭辛勞地由新竹開車返鄉,載著老母自內埔、旗山、台南高鐵站多次來回奔波,光到我里港家中作客至少三趟,不但建立起伯母與家母之間的友情,無意間的一次造訪,更讓我媽媽揚名慈濟,一夕爆紅。

原來本康來訪時,年逾七旬、平生務農,自稱拿筆桿比拿鋤頭還重上百倍的媽媽正坐在庭院中用毛筆抄經,被此番景象震懾的記者,立即將之作成「抄經抄心不操心」的影片並po上臉書。誰料竟被教授書法的老師看到,將之分享到功德會網頁,讓媽媽喜不自勝。原本正為團隊投注心力的兩個成年孩子,活動未及開辦,先已成了受益者。

在行程結束前的心得分享中,本康告訴車隊成員們一段秘辛。

「就讀高中時的某一次數學小考成績很差,正呆立車站候車返鄉,心情盪到谷底。突然間,看到一名老師耐心地教導著視障生如何持杖行走。聽她以篤定的語氣,鼓勵學生說:『別怕,抬頭挺胸,拿著手杖慢慢走向前!』頓時,我受到好大的鼓舞!心想連盲人都勇於走出困境,怎麼一次小考成績不佳就如此意志消沉?於是,我很謝謝盲人,往後在路上遇到他們,心中便不由得升起感激之情!這是我樂於擔任協騎者的主因。加上得知團長和我同鄉,他帶領的合唱團和協力車隊稱得上是當今台灣視障界的一大成就,有幸參與其中,自認是身為屏東人的無上榮耀!」

熱情接待,日人賓至如歸

本次活動日本 CVJ 共有12 名志工及盲友參與,由高齡九十四歲的協會理事長竹澤先生帶隊前來。

一五年二月,老人家首度來台參與花蓮行騎乘,對本團會計王秀珍小姐早晚問安、多方體恤的殷勤接待印象深刻,尤其當時東京遭暴風雪襲擊,她不厭其煩地聯繫各家航空公司,了解回程班機起降情形,讓理事長銘記在心,彼此建立起深厚的友誼。

此次日人來台期間,正值秀珍夫婦帶子女前往東瀛旅遊,雙方無緣會面,囑託由她做東,並備妥紅藜茶、玉珮、龍山寺平安符等禮物,託我於十月六日邀約幹部在鼎泰豐為遠道的訪客們接風。

眾所周知,該店未開放訂位,即便輪到排隊號碼,人數不滿也無法入席。一行二十一個人,要能湊齊坐在一塊相當困難。

服務員請我們降低要求:十四人坐一起,另七人坐於別處;亦或十人做這邊,其他的另坐於幾桌之外……

團務顧問松哥毫無妥協餘地,堅持要坐在一起,否則,談話、翻譯、照相、交換禮物都將失禮,何況其中有七名盲胞!等了半小時,堅持總算換得代價,雖然分成兩張長桌,終就如願比鄰而坐。

在南下的高鐵車上,鄰座的翠玲小姐對我說,本次她準備贈送日人的禮物是柚香紅茶,並特別於包裝紙盒貼上點字膠膜,告訴日籍盲友沖泡及賞味方法。摸著密密麻麻的日文點字,柚茶尚未開封,我身上、心上,周遭已瀰漫著蒸騰的暖暖清香。

於臨別宴上,竹澤先生提起,有感於日本年輕人參與公益事務的熱度不若以往,因之號召組織 CVJ 協會,再次來台看到夥伴們的朝氣更勝以往,讓他驚羨萬分。還說,我們的招待、翻譯,所有供應的餐食及補給都十分貼心,騎乘路途中即便車友不耐高溫而中暑,也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及呵護,讓他們猶如回家一般感到自在與溫馨。返回日本,他將如往例彙整此次來訪的心得供我們參考,期待透過雙方不間斷的交流,對視障者的服務能越加貼心。

最後,近百歲的長者誠摯地表示:「明年二月和十一月,聽說大家將組隊到大阪、廣島滑雪、騎車,屆時我一定全程陪同,盼望好友們都能像我們在台灣一樣玩得盡興而開心。」

在回程的車上,領隊向我報告,下午接到東港民宿來電,於房間內拾獲手機。詢問後得知是日人遺失,已交代對方迅即委託快遞,離境前定可交到成員手中。

活動結束隔天,正是國慶日,大夥原可好好休息,卻讀到田村小姐於騎乘中丟失名貴太陽眼鏡的訊息。

幾經探詢,得知為家住桃園的成員所拾獲。因松哥過幾日將單獨為最後離境的大島先生舉辦離別晚宴,商定由在桃園上班的發哥帶到台北,託松哥交大島帶回大阪,找機會轉給對方。

當天傍晚,視障夥伴莊金玲小姐預定自中壢回返新莊,於車上得知此訊後,多方聯繫,交代孩子開車繞道取回眼鏡,轉交台北日人下榻旅店,於驚呼聲中,再一次飛快地完成親善使命!

包子與香蕉

本次活動主題為「躍馬、泛舟遊高屏,鵬灣、琉璃蕉相映」,豈料一語成讖,鄉親為團隊準備的地方特產「香蕉」卻多得讓車友們吃不消。

里港鄰居黃振吉先生自幼由我媽媽看大,聽說車隊將再度來到屏東,大手筆地一口氣向冷凍廠訂購了四箱、重達一百二十公斤的香蕉,首日先送兩箱到補給車上,期待全程補充車友們的膳食纖維與元氣,避免於路程中抽筋。

啟程首日,夥伴們照例在上馬前享用香蕉,中午於月世界用餐,再嚐地質景觀公園自產的「香蕉冰」。下午前往張宏士先生位於旗尾的蕉園,聽取專家講解近年來國內香蕉栽種及產銷困境,非但品嚐了無毒栽植、分外香甜的果實,又帶了滿滿一大箱上到保姆車。

家父忙告知阿吉仔,另兩箱別送來,志工們每晚必將所餘水果搬到旅社大廳,以免車廂內的高溫導致果實過熟。然而,旅程中聽聞「誰要香蕉」的叫喊聲依然不禁讓我頭皮發麻,隨處飄散出的嗆鼻「蕉」味不免令人感到窒息。

回想之前端陽行,去函彰化縣府懇請提供香蕉贊助時,官員還含蓄地表示:「團長,騎車吃西瓜最好!解渴、消暑,又富含高劑量茄紅素,且為濁水溪名產,可否改為西瓜?」

彼時一斤西瓜十五元,香蕉要價七、八十元,我明瞭對方的難言之隱,連聲感謝縣府窩心的考量。

記得當時補給組人員好生為難,打破車隊多日騎無限量供應香蕉的慣例,只能意思意思一天一人給一根。不過相隔四個月,竟要拜託團員勉強嚥下過熟的果實,何況尚有高市府所致贈一人一盒的「香蕉」蛋糕!

比起香蕉,這一回我所吃的包子數量更多!

今年七月中旬,有幸參與博愛車隊環島行陪騎,早餐供應的肉包與菜包內餡豐盈,調味極佳,外皮Q 彈,軟硬適中。於是,有煩隊長幫忙訂購,安排活動首日於高鐵車上享用。

隔天,表定五點半起床,六點早餐,七點出發,八點半抵里港,下午一點午餐,四點前得趕赴大鵬灣搭船觀賞開橋秀,總距離長達八十八公里,是車隊成團五年來連續騎單日里程數最高的一次,且有著緊迫的時間壓力。

活動前夕爸爸告訴我:「親家和打拳的麗珠夫婦共贊助四千元。我拿一千塊錢買綠豆、砂糖和一百個紙杯,交代你媽媽在出發前一天熬煮,冷卻後裝碗,再向豬肉嬸借用冰箱,待第二天車抵里港,立即就有沁涼的綠豆湯供大家解渴。考量天氣炎熱,須得爬坡,早、午餐間隔過久,成員體力將大幅透支,我想拿剩餘的三千塊錢為每人準備葷、素各一的兩顆包子,以為當天上午趕路時的補給,你說可好?」

除了道謝,我不知再能說些什麼。誰知父親的一番美意卻高估了車友們的肚量!巧的是,此一「錯」施,卻戲劇般地化解了第三天早上供餐的窘境。

回鄉當日,微風輕拂,太陽始終嬌羞地躲在雲裡,偶見飄灑著如少女秀髮般柔細的雨絲,難得遇上南臺灣能有如此不冷不熱、適宜騎車的天候。自旗山糖廠經里港、鹽埔至原住民園區約莫四十K 的和緩上坡里程,大隊始終維持在時速二十公里以上,早於預定時間內攻抵琉璃吊橋入口。

想不到連續假日遊客眾多,園方透露至少需再等候九十分鐘方能登橋,領隊只得忍痛宣布停止排隊,大夥集結於橋頭處遠望、拍照,聊表「到此一遊」之意。 凡有失、必有得,省去一小時的過橋時間,車友們得以提前抵達萬金教堂享用午餐,原預購的包子意外地剩下許多,令人好生愁煩。

次日早晨七點半旅社方才供餐,車隊出門從不曾延至此時用膳,將近八十人同時進到餐廳,服務人員應接不暇,餐檯上的食物被一掃而空。飢不可耐的隊友們頻頻望著廚房裡來回穿梭的身影焦急等候,除了搖頭、嗟嘆,卻也無計可施。 「包子、包子,誰要包子?剩下不多,要的喊聲……」

宛若久旱逢甘霖,稱職的補給組發哥推著裝滿加熱過包子的餐車沿桌賣力地叫喊,飢腸轆轆的夥伴彷彿親臨港式餐廳一般,那親切、孰悉的吆喝聲撫慰了多少不耐飢餓的煩躁心靈,將堆積如丘的包子瞬間統統吃得罄盡,破除了我鎮日的煩憂!

親不親,故鄉人

四十餘年前,未滿七歲的我獨自離鄉到盲校求學,經年常駐台北。屏東,隨著年紀的增長似乎與我漸行漸遠,只在年節期間回鄉探視雙親,勉強盡一份為人兒女的孝心,或偶而在新聞中看到當地消息,眼光不免稍事停留,望能捕捉些許鄉愁,以慰孤寂、無根的心。

我所負責的組織立案於台北市,不論合唱團或車隊,最常前往表演及騎乘的外縣市卻在台灣的最南端。即便多年離鄉,那兒的親人認定我永遠是他們的一份子,不折不扣的阿里港人,持續盡可能地給予我和我的團隊最大的方便及援助,不似冷漠的我自認早為天龍國的一員。

如同往年,此回整整三天的返鄉騎乘,在爸爸和鄉親父老積極奔走及聯繫之下,獲得地方政府和善心人士的大力金援,供應的物資除了香蕉,尚有泰國蝦、台啤、陳高、潮州心之和蛋糕,咖啡、茗茶、冰棒、礦泉水、運動飲料任憑享用,非旦議員親臨致詞、陪騎,保母車、司機取自當地,即便整整兩天的先行踏查工作,人、車借用不說,食、宿一概全程招待。

領隊多次提起,他好喜歡我里港老家:「路勘當晚,我穿著短褲,坐在遍植花木、空氣中飄散著田野氣息的庭院中,與老人家喝茶、聊天,蛙鼓蟲鳴此起彼落,偶而抬頭仰望星空……好舒服,好清幽,希望時間停格,醉在漫漫長夜之中。」

「空間小了點,住起來恐怕不舒服。」

「屋舍大、小不是問題,是人情味讓人不忍別離。」

首日下榻旗山花鄉會館,鄉親陳醫師進到我房間,表示車隊車輛眾多,今天爬坡時已有兩部單車鏈條斷裂,想必維修費驚人,非要捐款盡己微薄心意;隔天,於東港與在地盲人及視障協會人員共餐,本康不改其豪邁男兒的爽朗個性,表達只要有盲胞出面擔任屏東支隊團長,他將負責籌措所有購車費用。

桃園博愛車隊大白鯊隊長一併熱情地附和:看到台北盲友每個月都有志工陪伴出外騎乘,也渴望儘速籌組視障車隊,嘉惠該地盲胞。

感謝大家齊心協力為盲友們所做的努力與付出,期待不久的將來,每一個縣市都能普設視障協力車隊,號召當地的志工,協助盲人無礙地前往騎車,與常人一般享受恣意奔馳、追風的快感,就像各地都有一處願意無條件接納、屬於我們自己溫暖的家。

只要視障者願意走出家門,持續與外界交流、聯繫,相信日久他鄉是故鄉,許多的「家」,自然就在你我的周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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