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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找回心遺忘的節奏

文/洪春峰

那時候,你的耳朵失去了光明,像錯亂躁鬱梵谷的左耳,那一陣子你聽不見聲音。彷彿失去了平衡,那種迅即上峰巔,機翼展翅高飛,耳內失去了平衡,像被酒瓶的木塞突然塞住,或列車突然高速行駛時,內耳一種壅堵,那黑暗降臨般的轟然。無聲竟接近一次巨響,接著什麼都沒有,你至少失去了一半的世界。

你聽不見了。一半的你聽不見了。

接續有五個階段,不相信,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接受。這是他們說的。

你不想走到接受,你一直不相信不承認,一直處在憤怒中。

連麻雀都看得出你的心情。不敢接近你。

於是生活封閉在離家三百公尺的範圍內,和醫院之間。醫生診斷,抽血,檢驗,心理師諮詢,物理治療,電擊,在心因性的詮釋之外,你可以聽見自己脈搏心跳聲,但你聽不見一半的世界,你的左耳失聰,這種煩躁與缺憾,你不想要,這種少了一塊的拼圖,不完美。

你想起那些所謂大師或大病餘生之人的人生善言,翻閱導師般口吻的書籍,他們把疾病當朋友,將疼痛做明師,以生命為修練,你卻不置可否,你知道病前、病中與病後是不同的,健康的定義不止於心裡,還有真正的肉體摧折,以及社會性的認證與眼神。那陣子你連最愛的音樂都遠離,獨居,除了吃飯與7-11超商之外,你隔離了自己,反覆循環的躁鬱,拿起了畫筆,你拼命塗抹,將油畫顏料、松節油、亞麻仁油,用畫筆灑在畫布上,你沒日沒夜地畫,手腕發炎,是抽象表現主義,你跟梵谷不一樣,他把畫畫當作信仰,當作神祇,當作生命,你只是在發洩聽不見的憤怒,以及跟隨而來的躁鬱。當你發現驚覺,驟然間你的房間已被畫布的成品堆滿,幾乎可以開畫展了。

憤怒是無聲的,它隔絕了你的生命。無聲有時也是一種憤怒,但你從沒想到過死。即使有,那也彷彿一瞬之光,閃過即逝。你多半晝伏夜出,那些微波的星光就像冷凍的食物,需要加溫才能餵養孤獨。

店員也熟識了你,他不知道你的問題與病情,你不清楚他的身世或來歷。只是頷首,結帳,取物,發票,謝謝,再見。

「一共是374元,要袋子嗎?這是你的發票,歡迎再度光臨。」年輕的他這樣制式而熱情的吐出話語。但那熱情不是制式的,你聽得出來。如果我能像他一樣,擁有這樣真實的發聲,那種無法經由訓練而來的說話節奏。

「謝謝。」你的語音聽起來依然熟悉,但音量卻不如以往那樣穩定,從口中的振動傳遞到耳膜,另一半聲音從空氣的震顫化作音波回到還聽得見的那隻耳 朵。

你碰觸了他的手,他指尖是粗糙的,繭。體貼的繭從他皮膚上長出。

心裡有些疑問,也有答案。

在落地窗前,看著機場的燈光,看著最後一班飛機起飛,另外的那班飛機降落,機場要休息了,你咬著紅豆麵包,也聞到了自己手上的顏料氣味,揮發在鼻腔中,你心想:「如果是沒有嗅覺的人呢?如果我失去的是視力呢?如果我斷了手,瘸了腳呢?」我是正常的嗎?你憤怒的是對於自己失去了「正常」的定義權力。你終於更加明白。人們最仰賴的正常,最平凡的擁有,最不需要驗證卻人人天生平等的肉體證據,疾病與文明,彼此勾結,戰爭與和平往往交相賊,共謀又爭戰。

你很少與人說話,這一晚,你問了他:「你手上有繭,彈鋼琴還是彈吉他?」 他姓彭,外號叫做小綠,手腳俐落,殷勤努力,做大夜班,因為年輕,體力可以熬到清晨,他說他喜歡夜班的冷清,也容易跟來店的客人當成朋友,互道寒暄。

你聽他訴說著音樂夢,一個有夢想的青少年,才十八歲,已經可以當吉他老師教學生,他有天生的絕對音感,那是你無法想像的世界,萬中選一的絕對音感之人。

於是你跟他漸漸熟絡,他告訴你一些關於他自己的事情。

在無人的時刻,他在店門口將制服脫下,你們在攝影機看不到的地方。

「畢竟店長還是偶爾會查看監視器。」他說。飛機起降的聲音逐漸消失,夜半了,月升雲沉,斗轉星移,他繼續說道:「我超喜歡音樂,現在還有組一個團,我爸爸跟媽媽離婚,我弟弟跟媽,我就跟爸爸,我已經休學了你知道嗎?所以我只念到高三,我才來打工賺生活費,可是我真的喜歡音樂,我除了吉他也會打鼓,會彈Bass,現在也在學DJ與混音。」他告訴你改天可以陪他去練團,看他們玩音樂的樣子。你說好,就彼此約定了某周六下午。

但你沒告訴他,你有躁鬱症與一耳失聰的事情。可是你告訴他,你也很喜歡音樂。你常聽爵士樂,尤其喜歡Miles、Bill Evans 及Chet baker,喜歡R&B的曲風,也喜歡搖滾和迷幻搖滾……

如果套用王爾德的話語,音樂本身不遵循生活真實或是形上學的真理。音樂只是表現它自身。如果音樂還有什麼其他的,那就是感情了。

可是,你還是在意這場突加在身上的失聰。不過,你實際上還有一雙耳朵。不,你有兩隻耳朵,卻剩下一隻耳朵的聽力,你這樣想著。

時間過去了,你在五個階段間似乎跳躍來跳躍過去的。沮喪也有,但不是那 麼多,想討價還價,卻不知如何討起,憤怒還有,但已經平息了不少,說是真的接受了,還有一點點不甘心。

於是到了小綠他們練團時,你坐在機車的後座,迎著風,替他背著電吉他,他的腳踏板上放了一些效果器。練團的地方就在河川附近的樂器行附設的練團室。

小綠說:「我們原本利用一個倉庫在練團,但是後來被抗議,奇怪,他們耳朵很靈,隔了一段距離還是來抗議,我覺得他們是不喜歡音樂吧,寺廟或建醮的鞭炮聲那麼吵,他們不抗議嗎?後來,我們只好另外找隔音好的地方,可是找來找去,大家覺得還是租個定期的練團室,這樣比較方便。」

風聲太大了,他的話語散在風中,沒辦法每一句都聽清楚,經常隨風飄散,你必須用右耳貼近前方,讓自己更接近他的說話,他的汗水透過後背的T-shirt,滲透到你的胸口。

他的團員有喜歡玩Cosplay的女孩做主唱,節奏吉他手是瘦瘦小小的家偉,鼓手是最近加入的小孟,但打得很穩,貝斯手阿嵐經常遲到,但也彈得一手好技巧,再加上小綠。

「我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就選我當團長。」小綠這樣說道。他說他希望他們可以在練習別人的歌曲之外,多寫一些自己的歌,他腦中有很多旋律,有一些想法,希望譜成完整的詞曲,然後編曲,做成自己的歌,一首又一首歌累積起來。之後有機會就可以去表演,去錄音,變成自己的專輯。他把青春投注在其中。

初次進到練團室,你選了一個地方的椅子坐下,就面對著鼓,右邊是主唱與嘉偉的吉他,左前方是小綠與貝斯手阿嵐,他們開始團練了,鼓聲非常響亮平穩,帶領著整個樂團,一隻耳朵聽起來跟兩隻耳朵沒有太大差異,因為身在現場,四組樂器一個人聲圍繞著你,那聲音直擊內心,鼓聲的鼓點,像美麗的花火炸開,又炸開,然後小綠與阿嵐的吉他穿插在Bass手的低音之間,銀瓶乍裂般,高高低低,彼此飆起旋風,你明白了原本的明白,聲音是有光譜,節奏是有色彩的,原來你心遺忘的節奏,是鼓聲,是心跳。

從經典的老歌到流行的樂曲,小綠他們的樂團其實是有潛力,具備水準的,以這樣的年紀來說,已經很棒了。你聽得相當過癮,十分入迷,但你願意去了解小綠他們這樣聚在一起的意義,因為這樣的練習是在發出生命的響音,不甘沉默,有話要說,你甚至想要讓小綠教你打鼓了。

有一陣子,從單踏開始擊打大鼓,鼓棒在你手上,漸漸的熟悉簡單的拍點與 節奏,你可以敲出一首完整的歌曲,簡單但完整的歌曲,是小綠的功勞,他與鼓手指點著你,即使只有一隻耳朵的聽力,但鼓聲夠大聲,於是聽力不成問題,你可以打鼓打到汗水淋漓,酣暢的氣息就在歌曲之中,就在呼吸和心跳之間。

你告訴小綠:「我有一隻耳朵聽不見,已經半年了,但是自從你教我打鼓之後,我不覺得自己聽不見,反而,我聽得更清楚了。」小綠不曾發覺你這個情形,但他咧嘴笑了,很為你高興。小綠的笑像草原。

後來,某一夜你再去小綠的店,夜班卻不是他值班了。你懷疑,也願意相信一定有什麼原因。後來打了電話給小綠,他說:「前一晚有客人酒醉進來鬧事,還有點想要搶劫的意味,我阻止他,有些扭打,後來有人報警,警察來處理了,但是店裡的東西砸壞了一些,店長要我負責,我覺得不太合理,他就把我辭退了。」

你說:「那也無所謂的。你人沒事就好了。還會繼續去練團嗎?」

小綠:「會的!」

「好,那我們可以寫一首歌嗎?」你說,但歌詞你早就都填好了,就等小綠譜曲。

我聽見
我聽見下雨,我聽見了雷
我看見閃電,在海的面前
我聽見心跳,我聽見了雪
我看見夢境的與現實的邊緣交疊

是否我們只是迷途中的星光
試圖點亮茫茫黑夜
綠色的草原,綠色的草葉
黑色的石頭,黑色的雙眼
我可遠在歲月如歌中找你,當世事再沒完美
當世界不完美,我可以在歌中找你

我聽見淚水,我聽見謊言
我看見自己傾聽著一切
我聽見所有的完美與不完美
真實的愛與自由就在兩者之間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特此說明。本文為文學類大專社會組第三名作品。 朵。 你碰觸了他的手,他指尖是粗糙的,繭。體貼的繭從他皮膚上長出。 心裡有些疑問,也有答案。 在落地窗前,看著機場的燈光,看著最後一班飛機起飛,另外的那班飛機降落,機場要休息了,你咬著紅豆麵包,也聞到了自己手上的顏料氣味,揮發在鼻腔中,你心想:「如果是沒有嗅覺的人呢?如果我失去的是視力呢?如果我斷了手,瘸了腳呢?」我是正常的嗎?你憤怒的是對於自己失去了「正常」的定義權力。你終於更加明白。人們最仰賴的正常,最平凡的擁有,最不需要驗證卻人人天生平等的肉體證據,疾病與文明,彼此勾結,戰爭與和平往往交相賊,共謀又爭戰。 你很少與人說話,這一晚,你問了他:「你手上有繭,彈鋼琴還是彈吉他?」 他姓彭,外號叫做小綠,手腳俐落,殷勤努力,做大夜班,因為年輕,體力可以熬到清晨,他說他喜歡夜班的冷清,也容易跟來店的客人當成朋友,互道寒暄。 你聽他訴說著音樂夢,一個有夢想的青少年,才十八歲,已經可以當吉他老師教學生,他有天生的絕對音感,那是你無法想像的世界,萬中選一的絕對音感之人。 於是你跟他漸漸熟絡,他告訴你一些關於他自己的事情。 在無人的時刻,他在店門口將制服脫下,你們在攝影機看不到的地方。 「畢竟店長還是偶爾會查看監視器。」他說。飛機起降的聲音逐漸消失,夜半了,月升雲沉,斗轉星移,他繼續說道:「我超喜歡音樂,現在還有組一個團,我爸爸跟媽媽離婚,我弟弟跟媽,我就跟爸爸,我已經休學了你知道嗎?所以我只念到高三,我才來打工賺生活費,可是我真的喜歡音樂,我除了吉他也會打鼓,會彈Bass,現在也在學DJ與混音。」他告訴你改天可以陪他去練團,看他們玩音樂的樣子。你說好,就彼此約定了某周六下午。 但你沒告訴他,你有躁鬱症與一耳失聰的事情。可是你告訴他,你也很喜歡音樂。你常聽爵士樂,尤其喜歡Miles、Bill Evans 及Chet baker,喜歡R&B的曲風,也喜歡搖滾和迷幻搖滾…… 如果套用王爾德的話語,音樂本身不遵循生活真實或是形上學的真理。音樂只是表現它自身。如果音樂還有什麼其他的,那就是感情了。 可是,你還是在意這場突加在身上的失聰。不過,你實際上還有一雙耳朵。不,你有兩隻耳朵,卻剩下一隻耳朵的聽力,你這樣想著。 時間過去了,你在五個階段間似乎跳躍來跳躍過去的。沮喪也有,但不是那 麼多,想討價還價,卻不知如何討起,憤怒還有,但已經平息了不少,說是真的接受了,還有一點點不甘心。 於是到了小綠他們練團時,你坐在機車的後座,迎著風,替他背著電吉他,他的腳踏板上放了一些效果器。練團的地方就在河川附近的樂器行附設的練團室。 小綠說:「我們原本利用一個倉庫在練團,但是後來被抗議,奇怪,他們耳朵很靈,隔了一段距離還是來抗議,我覺得他們是不喜歡音樂吧,寺廟或建醮的鞭炮聲那麼吵,他們不抗議嗎?後來,我們只好另外找隔音好的地方,可是找來找去,大家覺得還是租個定期的練團室,這樣比較方便。」 風聲太大了,他的話語散在風中,沒辦法每一句都聽清楚,經常隨風飄散,你必須用右耳貼近前方,讓自己更接近他的說話,他的汗水透過後背的T-shirt,滲透到你的胸口。 他的團員有喜歡玩Cosplay的女孩做主唱,節奏吉他手是瘦瘦小小的家偉,鼓手是最近加入的小孟,但打得很穩,貝斯手阿嵐經常遲到,但也彈得一手好技巧,再加上小綠。 「我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就選我當團長。」小綠這樣說道。他說他希望他們可以在練習別人的歌曲之外,多寫一些自己的歌,他腦中有很多旋律,有一些想法,希望譜成完整的詞曲,然後編曲,做成自己的歌,一首又一首歌累積起來。之後有機會就可以去表演,去錄音,變成自己的專輯。他把青春投注在其中。 初次進到練團室,你選了一個地方的椅子坐下,就面對著鼓,右邊是主唱與嘉偉的吉他,左前方是小綠與貝斯手阿嵐,他們開始團練了,鼓聲非常響亮平穩,帶領著整個樂團,一隻耳朵聽起來跟兩隻耳朵沒有太大差異,因為身在現場,四組樂器一個人聲圍繞著你,那聲音直擊內心,鼓聲的鼓點,像美麗的花火炸開,又炸開,然後小綠與阿嵐的吉他穿插在Bass手的低音之間,銀瓶乍裂般,高高低低,彼此飆起旋風,你明白了原本的明白,聲音是有光譜,節奏是有色彩的,原來你心遺忘的節奏,是鼓聲,是心跳。 從經典的老歌到流行的樂曲,小綠他們的樂團其實是有潛力,具備水準的,以這樣的年紀來說,已經很棒了。你聽得相當過癮,十分入迷,但你願意去了解小綠他們這樣聚在一起的意義,因為這樣的練習是在發出生命的響音,不甘沉默,有話要說,你甚至想要讓小綠教你打鼓了。 有一陣子,從單踏開始擊打大鼓,鼓棒在你手上,漸漸的熟悉簡單的拍點與 節奏,你可以敲出一首完整的歌曲,簡單但完整的歌曲,是小綠的功勞,他與鼓手指點著你,即使只有一隻耳朵的聽力,但鼓聲夠大聲,於是聽力不成問題,你可以打鼓打到汗水淋漓,酣暢的氣息就在歌曲之中,就在呼吸和心跳之間。 你告訴小綠:「我有一隻耳朵聽不見,已經半年了,但是自從你教我打鼓之後,我不覺得自己聽不見,反而,我聽得更清楚了。」小綠不曾發覺你這個情形,但他咧嘴笑了,很為你高興。小綠的笑像草原。 後來,某一夜你再去小綠的店,夜班卻不是他值班了。你懷疑,也願意相信一定有什麼原因。後來打了電話給小綠,他說:「前一晚有客人酒醉進來鬧事,還有點想要搶劫的意味,我阻止他,有些扭打,後來有人報警,警察來處理了,但是店裡的東西砸壞了一些,店長要我負責,我覺得不太合理,他就把我辭退了。」 你說:「那也無所謂的。你人沒事就好了。還會繼續去練團嗎?」 小綠:「會的!」 「好,那我們可以寫一首歌嗎?」你說,但歌詞你早就都填好了,就等小綠譜曲。 我聽見 我聽見下雨,我聽見了雷 我看見閃電,在海的面前 我聽見心跳,我聽見了雪 我看見夢境的與現實的邊緣交疊 是否我們只是迷途中的星光 試圖點亮茫茫黑夜 綠色的草原,綠色的草葉 黑色的石頭,黑色的雙眼 我可遠在歲月如歌中找你,當世事再沒完美 當世界不完美,我可以在歌中找你 我聽見淚水,我聽見謊言 我看見自己傾聽著一切 我聽見所有的完美與不完美 真實的愛與自由就在兩者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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