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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職組 第一名

手心的太陽

文/王培根

「愛,就是在別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責任!」

順邊工作邊想著。十年、二十年的歲月,無數汗水、無數血淚,為自身而流、為家庭而流。筋脈糾結的手臂因使力而更緊皺了,像他的眉一般深鎖。肩上扛著整個家庭的視障按摩師,獨自在這條路上堅持著。

「國中時,我視力就很差了,加上當時醫療不發達。每每我上課時,黑板上模模糊糊的字體總是在開著我玩笑!」順對我說。十七、八歲的少年就這樣離開學校,放下書本,先後接下倉儲管理員和貿易公司業務員的工作。一切都像六十年代初打拼的青年那般勤奮、那般刻苦,但卻有著堅毅的心。「我今天能有如此的毅力,該是那時培養的吧!」順輕鬆笑著說,但他接下來說的故事,可就沒這樣輕鬆了。

三十歲的順,帶著長年工作的經驗與熱忱,正要往上爬時,卻受到一生中最大的打擊。極力避免的視力問題終究躲不掉。在一個忙碌的下午,最後的一點視力被奪走了,生活像突然被抽乾一般,沒有光明、沒有希望、沒有活下去的勇氣。絕望緊裹著他,黑暗更濃、更重、更令人窒息。從有到無,失落的他回到失落的家,「看」不到明天,「我能做什麼?我還能做什麼?」

某天,順無精打采地和弟弟看著職棒轉播,「……歡迎收看這場在新莊球場舉辦的比賽……」突然,一個地方,一個被深埋在記憶裡的地方閃現––新莊盲人重建院。那是以前在貿易公司工作時每天都要經過的地方啊!一週後,弟弟帶著順到了盲人重建院。走出家門,走入社會對順真是個巨大的轉捩。人生有四季,會循環的四季。而順人生的嚴冬,大雪正悄悄的溶解著,只是他還沒覺到東風的吹拂而已。

抱著「再艱辛的路也得走」順開始接觸其他盲界朋友與師長,學習點字、按摩、烹飪、自理……等課程。半年的時光就在周圍的愛與熱中度過,順也考取了按摩師執照,調整好了心情,準備再次踏入職場!

「在我失去視力後,我突然發現了我到底擁有什麼,而且少了視力,也等於少了些優勢,那我就得更努力了。我沒有悲傷的權力,因為上天已送我一雙有用的手!」順意味深長的說著。

「先生,謝謝!」順顫抖的手接下了失明後第一筆收入。這時的順開始在按摩店工作,70年代的按摩店,十幾個按摩師受僱於老闆,老闆管吃管住,收入和老闆五五均分。從中午到半夜的工作時間,不僅要接店內的工作,外面的生意也要跑的!盲人按摩師,在艷陽下、夜風裡、月光中都捕捉得到他們默默辛勤奔波的背影,但往往他們總被人們視作落葉般的輕。

凌晨近三點,士東路上疏落落的燈火,燈火中順緩緩地走著,寒冷的東北季風吹著,發抖的手,一邊緊握著手杖,另一邊緊握著口袋裡那張溫溫的千元鈔。他想攔輛車,按摩店還在數里外啊。可是沒有車,該說是沒有願意停下的車,呼嘯而過的車聲,比東北季風還要冰冷!「再忍點,我存夠了錢了,我快要可以回家鄉開店了!」順喃喃地唸著,一步一步地堅持著。

民國81年,順回到基隆老家開起按摩店,佈置簡潔的空間,強調的是他的手,「我希望客人可以輕輕鬆鬆地躺著,並帶著舒舒服服的身心回家!」順不只把按摩視做生計工作,而更注重那份虔誠的心,希望客人能紓解煩憂、減輕壓力,不能提供什麼神奇的療效;只是給予最樸實的關懷!

83年的夏天,基隆北都大飯店裡,順牽起珍的手步上紅毯。珍,生在宜蘭蘇澳海港邊,從小跟著太平洋學得一顆寬厚、豁達的心。白晰的皮膚、金黃的髮,家裡老幼最喜歡這個洋娃娃般的「白化症寶寶」了!高中畢業後投入職場的她,在盲人重建院首次遇到順。看上去似乎兩條平行線,但其實只要角度有些偏折,總有接合的一點!二十五歲那年,珍耳朵開刀,順帶著一票朋友蜂擁到醫院探病。出院後,兩人呆在一起的時間多了,珍唸書給順聽,順教珍按摩的小技巧……。而到底他們聽過幾次海、看過多少花香、聞過多少顆星,我這個當小孩的,永遠只能得到一個甜甜的笑容。或許,那時無聲勝有聲吧!

很快的,這個家多了一個小傢伙了––我的來臨,是甜美、也是個負擔,但老爸老媽卻無悔的扛了下來!每天的工作,只為給這個家更溫暖的被窩、更充足的食物。順的手爬滿了繭,臂上繞住辛勞的鎖。珍,每日燒飯做菜、洗衣刷壁、相夫教子,忙了個七昏八素、日以繼夜。以苖畫地的歐陽夫人也不過如此吧?現在翻翻舊照片,想想童年,那個常常被衣架追殺的頑童,今天已經高中了。學過那麼多個偉大的父母:嚴格不輸先賢的胡適母親、歸有光筆下的慈愛母親、啟發孩子學習的慈父蘇洵和觀愛後代、扶持後代獨立的老阿爸范仲淹……。其實在順與珍身上也有著許多他們愛的光芒呢!

那些年,那一年,順四十五歲。那個凌晨三點孤單街頭的人影,今天有了家、有了妻兒,還有著自己的夢。六、七年前開始,順每日按摩一位癱瘓的老爺爺。那時國小的我,常跟他一起去。看著床上單薄虛弱的身軀,在順柔緩的手下沉沉的入睡。老人不能言、不能動,但每次離開時,我稚嫩的眼總讀得到一絲絲的笑意。順用手靜靜地與老爺爺交流著,每次按壓、每次揉撫,都給老人一些些,一些些他最需要的安全感與撫慰。「人生就是如此,今天你按摩的是老人佝僂的身體;十數年後,輪到我,輪到我蒼老、白髮、皺了額。」人生,就像大轉盤,有時轉到生、有

時轉到死、有時轉到樂、有時轉到悲……但四十五歲那一年,對順與珍來說,並不那般順心……

那一年我十歲,記得是個遙遠的端午節。躺在醫院床上聞粽子的香味,心裡只想著回家。順當初因先天高度近視導致視網膜剝離而失明,而十歲的我註定走上這條「辛」路。黑暗漫延的感覺很沉重,心像被冰鎮的春天,花發不芳、葉生不華。一樣的黑暗、相近的絕望,比起順,我更手足無措。

幸好,順的手、珍的愛鼓舞著我。「並不是一無所有,你還有耳、有手腳、有嘴和鼻,更有顆年輕的心!」順的話語反覆就這一句,但卻是最有用的一句。當那天我步出陰雨後,更加敬重起老爸了。我有老爸老媽的愛,才可以拾回我的太陽,而老爸當年可是孤軍奮戰,戰勝心魔的!那種堅毅與樂觀,或許會成為我們最優秀的家風呢!轉眼七年又過去了,按摩店裡客人來了又去。

順依舊胼手胝足的工作著,幾百、幾千、幾萬,慢慢的積累,只求家庭過地更舒服;珍仍然無怨無悔的努力著,每天、每月、每一年,希望給我們更方便的生活。十歲的小孩哭哭啼啼地上完小學,靜靜地踏入國中。「我沒有權力感嘆,因為我其實是幸福的!」失明幾年後我領悟了這個道理,從老爸老媽堅強的笑裡領悟到的啊!上天不欠我們什麼,只是我們忘了去挖掘那些賜予罷了!順發現了他的手,手可以賺錢、可以紓壓、更可以撫慰別人的心!爸媽總說我們是平凡的家庭,看似平凡的家庭,但我總笑著想他們那兩雙手、兩顆對生命熱熱的心。

國中三年,走在滿佈碎石的路上,一不小心可能會摔傷,傷個頭破血流。時間被分割在考試與考試間、撕碎在補習與補習中,心裡只知道是為了未來遙遠的夢。就像當年的順在重建院裡學習,想養家活口。而我是想養「特教」這個家、活「愛心」這個口。而爸媽的支持成了最強的後盾。一年、兩年,終於基測了,放榜的那刻鬆了一口氣:「啊!又前進了一步了!」等到升上高中,才明白真正的挑戰才剛開始。

正當我努力讀書,讀得水深火熱之際,偶然發現老爸的磁碟機裡塞滿了中醫學、藥理、針灸之類的書籍資料。我問老爸,他只是笑笑的說:「多學一點,多會一點,按摩時多少能給別人更好的服務。」我才猛然意示到,順對按摩這個職業,不只是當作養活家庭的工具,更把它提升到類似信仰般的執著。如同書上說的:「藥,貴在真誠。開方者的真誠,煎藥者的真誠,病人堅信服完藥病情就會好轉的真誠……如果這三種真誠不能融合搭配,就算天下名醫的方子都沒用。這就是藥!」天下萬事都是如此,「真誠」才是最了不起的成就!而我在與老爸多次的長談下,忽然覺得我的夢––想幫助弱勢、回饋社會的夢,是多麼薄弱、多麼不切實際。每日只是埋首於教科書,唸著未來要如何如何,而完全忽視身旁那些眼神,需要幫助的、需要安慰的、需要陪伴的眼神。我很感謝老爸的手拉回了我,讓我現在能腳踏實地愛這個世界、照亮這個社會!

「小姐,謝謝唷!」順按完了一位老婦,接過錢笑笑地送她出去。關上門,珍在廚房裡大炒大煮,我坐在桌前寫文章。寫到王冕,想到他的「天下哪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畫它幾枝!」,真像順啊!寫到秦觀,想到那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好像順與珍的初戀;寫到德蕾莎修女,冒出那段「至愛無法衡量,至愛就是付出。」從順、珍到我身邊的人,不都正在至愛著我們嗎?

「愛,就是在別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責任。」愛,有大愛也有小愛,但沒有不去愛的理由!去愛別人、愛這個世界,世界會因為充滿更多愛而更豐美的!就像順的手,撫慰人的身心,推著別人前進,前進到下一個錦繡天地。而珍,則是帶著微笑的施予者,給順支持、給我肩膀,也默默地給身邊的人祝福與溫暖,施予他們的愛與熱,燃燒更多光亮!愛很簡單、很實際,只要我們願意去扛起、去付出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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