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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能力很強的盲人,反而吃虧?

楊振斌/口述

陳芸英/整理

「當一個能力很強的盲人,會比較吃虧嗎?」我經常這樣問自己,而答案也不斷在我的日常生活中重複呈現。

這個話題很悲哀,但我不得不說出來。我從小就看不見這個世界,但是環境的因素,家裡老爸對我的嚴苛與我好強的自尊心作祟,我從小就被訓練獨立,「聽音辨位」能力很好,自小在家玩球,球打出去要自己撿回來,所以我只要聽到聲音就知道東西的位置,像對方拿東西給我時,我可以從他說話的聲音判斷對方的手會在哪個高度,我可以精準的伸出手去接,八九不離十。

有一次我們樂團到大陸表演,晚上到一家餐館用餐,有一個弱視的團員坐在我的對面,起身要跟我敬酒,我也站起來,直接拿杯子主動碰他的杯子,角度一點都不差;我跟朋友到麵攤吃麵,我可以根據別人抽面紙的聲音判斷那包面紙放在哪裡,吃完之後,我隔壁的視障朋友要求我幫忙抽一張面紙,我就很快的抽出來了,好像看得到似的。

這樣的能力使得無障礙科技協會的同事忍不住問我,「你是不是弱視啊?」我反問他怎麼會這麼說,他說,「你看起來不像全盲啊?你走路不會伸出手擋著,到電腦教室還可以很精準的轉彎哩!跟弱視沒兩樣啊!」

我承認這是一種天賦,因為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聽音辨位的能力,但我這樣的能力在很多時候讓人誤以為我看得到,越親近的人越是如此。有一天我媽媽在餐桌上放一碗湯要給我喝,過一會他問我怎麼沒喝,我回說,我怎麼知道桌上有湯呢?還有一次我要出門參加樂團演出,樂器放在有輪子的推車上,我推車子時因為重心有一點不穩所以推歪了,與我同行的朋友責備我說,「在你自己家裡還會走歪掉?」這朋友我們已經認識一年多,常相處一起……我以前對這一類似有若無的譏諷都會默默忍受,有時我也會說「因為自己是瞎子啊!」但我發現我的幽默不能讓我的朋友瞭解我真的需要幫忙,當天就忍不住回一句,「我就是看不到才會走歪,看得到怎麼會走歪?」我說這話時心裡是痛苦的,難受的。

我想問這位好友,你們有眼睛,開車時為什麼會不小心擦撞到旁邊的東西?為什麼不能一次停車就停在停車格內?為什麼煮菜會燒焦?我可不可以問你們,「眼睛生給你們是浪費的嗎?有眼睛還會沒開好車,沒煮好菜?」

有一天我要找人陪我到光華商場買東西,就有人說,「你不是能力很好,還需要別人帶?」但我心想,如果連我全盲的人都不需要幫忙,那什麼人才需要幫忙?可是我心裡卻浮出一個反諷的答案——弱視者。但弔詭的是,弱視比全盲還有能力,為什麼比全盲者還需要幫忙?

我有一個跟我同樣行動能力很好的朋友,眼睛外觀跟平常人很像,他可以自己走到西點麵包店買東西,但當他問別人「這是什麼麵包」時,居然遭到白眼,甚至問到異性,會被認為是搭訕或另有企圖,所以行動能力太好的全盲者,會給明眼人一個假象:「什麼都做得到」,甚至明眼人也會覺得幫這樣的盲人沒什麼成就感,因為這樣全盲的人平常可以做很多事情,明眼人的協助只是那「臨門一腳」,所以這臨門一腳達成了,盲人可能只是說「謝謝」而已,讓幫忙的明眼人沒什麼成就感。但對全盲的視障者來說,這臨門一腳是天堂跟地獄的差別,但這天堂跟地域的差別不是明眼人可以理解的。

我的一位學電腦的學生跟我說,他很能體會我的感覺,他是中途失明者,他看我行動能力這麼好,很想跟我討論,因為他知道我背後一定付出很多不為人知的努力。我聽了頗為感動,這是身為視障者才有的同理心。

我覺得東方世界是一個比較表象的地方,都看外在,看起來很可憐就需要去幫忙,不會站在同等的角度去替對方想,為什麼? 當明眼人協助視障者時,是在幫忙還是使用氾濫的愛心?

我自認為觀念正確,但我發現,同樣都看不見,但明眼人都不會幫我,即使出社會也如此。因為像我這樣行動能力比較好的盲人,在明眼人眼中比較不需要幫忙。難道我要裝得可憐兮兮才能夠得到明眼人的協助嗎?明眼人才會心甘情願的來幫嗎?這種幫只要開口他們還是會來幫,只是熱忱已經大打折扣了。後來我發現不只他們,我周圍的好朋友甚至家人,當我開口需要他們幫忙時,他們的藉口變多了,「你不能自己做嗎?」「你不能找別人幫忙嗎?」

這是一把無情的劍,殘忍的刺進我內心的深處,活了二十九年多一點,這樣的難受一直陪伴著我,而且有越來越嚴重的傾向。有時候我在想,我可能需要改變,因為在社會上生存需要一些手段,索性我就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就會有人幫忙了,這樣我的生活會不會方便一點?會不會比較容易讓別人幫忙我?會不會解決常常找不到好心人心甘情願的幫我的忙的困擾呢?

有些人安慰我說:「或許你身邊的人只是用開玩笑的口氣跟你說話,不要介意,」我想,如果開玩笑的口氣配上誠心誠意的替我解決問題,我會很感動,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文章在這裡發表了。

基於多年來的體會,若我能給明眼人什麼建議,我會說,當遇到視障者需要協助時,先問他「需要幫忙什麼?」不管弱視還是全盲;再依內容衡量自己有沒有能力幫忙,而不是你願不願意;如果這忙是你能力辦不到的,不要管他可不可憐,就根本不需要去做了;如果你有能力幫忙,不要有全盲或視弱視的區別,就全心幫忙,不要以你的成見區別幫忙的程度,不要有差別待遇,因為明眼人不是盲人,不會瞭解盲人實際遇到困難的心情,不會知道他們需要幫忙的地方在哪裡。

人跟人之間的相處誠意、心意很容易感受的出來,我想我提這話題,是我越來越感受到「獨立」這項別人眼中的優點,替我帶來越來越多的困擾與悲哀,不只我,像我這一類獨立且能力很強的全盲者都是。

今天我會有這麼多的情緒是因為,這是我多年很大的感觸,而這樣的感觸不會發生在剛認識的朋友(因為剛認識會願意幫助你的成分比較高),而這種事情多發生在老朋友,認識久的人身上,他們都認為我是可以做到的,但不知道背後我付出多少代價,這代價沒有多少人看得到,例如我出外辦事、走在陌生的路上、誤入如虎口的馬路……常跟死神擦身而過,這種代價你們看到過嗎?所以我要提醒明眼人,關心你身邊的殘障朋友,尤其是身邊的老朋友,你收出援手可以解決他們多少困擾。你不妨想想看,有沒有忽略周遭全盲朋友的一些感受和需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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