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李昆旺尊重愛妻的選擇——在宅善終
文/陳芸英
圖/李昆旺提供
走進李昆旺的家,客廳流洩著他以薩克斯風吹奏的一首曲子〈城裡的月光〉。
他用餐即將結束,請我先坐一會兒。我環顧四周,這房子跟七年前我來看得幾乎一樣,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客廳旁是敞開的主臥房,秀靜的床換回原來的木板舊床,電動床和輪椅已捐贈出去;隔著約兩公尺阿旺的床,放著整齊的棉被,只是屋內的物品清掉了一大半。待阿旺把碗洗乾淨,一切就緒,他提醒我可以開始訪談了;但開心聊天,不必覺得哀傷,「因為我現在過得很好。」
我私下稱他「阿旺」,稱秀靜為「阿靜」。他原本在新莊盲人重建院擔任盲用電腦老師,但醫師研判阿靜罹患紅斑性狼瘡(2021年確診為視神經脊髓炎)導致全盲後,他辭去工作在家當全職看護。這段期間,他餵食太太的三餐、清理掛在床邊的尿袋、每隔一天處理大便,順便幫她洗澡,此外不定期的拿著手杖推著輪椅送她到附近的亞東醫院就醫……二十年如一日,無怨無悔。
我上一次來是在一個尋常的午後,阿旺環抱著瘦骨嶙峋的阿靜從浴室回到房間,剛洗完澡,阿靜全身散發著淡淡的香氣;當阿旺輕輕的放阿靜回到床上時,她叫了一聲,「好痛喔!」阿旺脾氣好,喃喃的說:「好啦好啦,下次會小心。」接著順順她的衣服,小心翼翼的為她穿上褲子,翻身清理褥瘡時,阿靜又叫了,「很痛耶!」原來頻繁移動間,阿旺扯痛她飄逸的長髮。
「我也理個像你一樣的光頭好嗎?」阿旺很驚訝,「你確定?」阿靜說:「清爽啊!反正我們很少出門,我們都看不到,誰在乎誰呢?」阿旺決定親自操刀。某日朋友到訪,從背後看,年過半百的兩夫妻光亮的頭頂上都有蒼白的殘髮,差一點分辨不出誰是誰呢!
阿靜經過這場大病已形容枯槁。她因吃了很多類固醇,牙齒一顆顆掉,只能喝流質食物,為此感到沮喪,但阿旺很樂觀,「把食物用果汁機打碎就行啦!」「那……能喝嗎?」或許他另加了幾勺愛,阿靜喝起來竟滿口美味。
阿旺頻繁揹著阿靜進出醫院,醫護人員都跟他們熟了。
2016年前後,在亞東醫院護理師的建議下,他們選擇一家私立居家護理所的醫療照顧團隊到府服務,成員有醫師、護理師、居服員、個案管理師、營養師、復健師……排班輪流照顧阿靜,減輕阿旺不少負擔。阿旺說,阿靜躺在床上雖然痛苦,但加入醫療團隊,房子變得熱鬧,隨時充滿笑聲,大夥像一家人。更幸運的是,按照收費標準,他們的服務與付出比一般人多出好幾倍,例如醫師一個月來一次即可,但陳乾原醫師幾乎每個禮拜來,甚至忙到半夜還來;醫療團隊對阿靜的病情瞭若指掌,也照顧得無微不至,阿旺心裡有說不出的感激。
阿靜穩定的病情在2024年春夏之際復發,5月7日醫師跟他們懇談,阿靜表示不希望再搭救護車往返醫院,但願意接受醫師用中藥為她緩和病痛。談話逐漸進入「死亡」議題時,醫師問阿靜,「怎樣的情況下往生,是你覺得最安心最自在的?」
阿靜表明「居家安寧」。
醫師詢問,「如果你不能夠吞咽、無法進食的時候,要不要插鼻胃管?」阿靜搖頭說「不要」。提到後事的處理,阿靜希望以花葬的方式長眠於陽明山臻善園。
我問阿旺:「聽到阿靜這麼說,你的心情如何?」阿旺搖頭,無法言語。我試著猜想他的心情,「你哭了?」他點點頭。「因為你意識到即將失去阿靜?」他點點頭。「你被迫接受死亡,但你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他點點頭。訪談中,好幾次他眼眶積滿淚水無法回答時,都是由我試著猜出他的心事,由他點頭表達,「沒錯,就是你說的。」他談到哽咽處,我隨手拿了桌上的衛生紙給他,阿旺的手微微的向上一揮,苦笑著,那意思是,「妳別這樣,我沒有那麼脆弱啦!」
阿旺整理心情,「阿靜曾對我說,你認為你給我最好的,不一定是我想要的。我怕痛,但不怕死。」他又斷斷續續地說,「我知道自己很自私,其實我應該尊重她的意願。」
此後阿靜的病情快速惡化。
5月26日禮拜天晚上9點半,醫療團隊在阿旺家的主臥房為阿靜舉辦生前告別式——道愛、道謝、道別、道歉。當時阿靜還有意識,但病況嚴重,講話困難,於是阿旺說,「由我來吧!」不過阿旺說得結結巴巴,不斷哽咽,聲音抽搐,阿靜邊流淚邊點頭,最後阿旺一一向每個人握手致意。
6月1日凌晨,阿旺聽著她淺而短促的呼吸聲,為她塗上薄荷,規律地每隔一段時間為她翻身,輕拍她的背,但感覺手心的溫度一點一點地變涼。阿旺擦拭著自己臉頰的淚珠,卻怎麼樣也擦不乾淨……最後累壞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3點20分醒來時,房間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緊張地湊近床邊,阿靜已停止呼吸。
他直到5點多才傳訊息給居家護理所,他們立刻趕過來。6點葬儀社把她接走,阿靜58年的人生畫上休止符。
身後事就按阿靜的遺願。6月9日火化後把骨頭磨碎,裝進骨灰盒,直接送到陽明山臻善園,埋進土裡,化作春泥。那是端午節前一天的放假日,許多好久不見的親朋好友都來送行,像是另類的聚會。
聚會結束,回到家裡,整個房子空蕩蕩的。
整理遺物和辦完行政程序後,阿旺接下來按阿靜的遺言過生活。
在阿靜意識清醒時,交代先生做三件事。
一是照顧父母。她對公婆感到愧疚,因為自己的病把阿旺纏住,使他無法盡孝道,希望阿旺彌補;阿旺則一、三、五固定到父母家陪伴,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時間說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都預訂了復康巴士。
二是希望阿旺外出參加聚會,阿旺高中還有視力,成績不賴,就讀於復興高中,近耳順之年的同學們,在群組請他留下地址,接送他到聚會場地。聚會中他提及與醫護人員互動的情形。在醫院有些護理人員工作一板一眼,但他們夫妻溫暖的應對使他們改變,這是善的循環;即便本來的態度或做法不好,但接觸久了,彼此熟悉,慢慢的也會改變;就像拿到一杯冰水,握在手中久了它就變成溫水,這意思是打開自己的心,讓陽光曬進來……沒想到此言一出,竟有同學說,「阿旺有女朋友了。」
三是找回自己的興趣。阿旺讀復興高中的第一年,就被選入軍樂隊,負責吹薩克斯風,學校的升旗典禮也都由軍樂隊演奏,這讓他對薩克斯風產生濃厚的興趣。希望擁有一把屬於自己的薩克斯風,但當時家境不允許他購買那把昂貴的樂器,這份渴望只能藏在心底。
沒想到最近表弟給了他一個巨大的驚喜。「我有個好朋友願意送你一把漂亮的、新的薩克斯風。」阿旺剛聽到這消息,喜出望外,激動得雙手發抖,興奮不已。
那天他去表弟家取薩克斯風。這一天,他整整等待了四十年。由於兩人都愛音樂,表弟拿起他的吉他為他伴奏,阿旺吹的薩克斯風雖然走音、放炮、沒有章法,但兩人都很開心。
失去愛妻,阿旺有空就寫臉書。其中的一則寫道:「這些日子以來,清晨,我都起得比較早。佇立在窗前,專心的聆聽著街道巷弄裡各式各樣的聲音。聲音,對看不見的我來說,就像一隻沾滿了顏料的畫筆,但不知道該畫些甚麼作品。我嘗試著在時間的河裡,尋找那些忘不掉的聲音,包括秀靜安詳的打呼聲、便利商店開門的叮咚聲、還有秀蘭阿姨和幾位在巷弄揮灑著掃把、推著小推車、拖著沉重的垃圾袋、揮汗整理巷道衛生的老志工們的輕聲細語……」他每天早起,都向著美好的一天道聲「早安!」
很多好友在阿靜走了好久之後才敢跟他聯絡。阿旺的心情有時悲傷、有時平靜、有時觸景傷情。他舉一個很小的例子,像有人到他臉書按讚,那一則剛好是阿靜離世當天寫下的,他忍不住再次翻閱那一篇的內容,讀著讀著,默默地流淚,「她瀟灑地走,我把悲傷留給自己。」
面對未來的日子,他說,「我住的房子還有我自己,都捐給為阿靜服務的居家護理所,房子免費讓他們辦活動,任他們差遣,最近一次的是分享居家安寧的演講。」
阿靜離世屆滿一年,阿旺雖然悲傷,但也開始新的生活了,他有感而發,「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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