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毋負今日
文/林聰吉
高一的教室在一棟舊大樓的三樓,往下一望是座小花園,裏面有造景的水池和中式的古典涼亭,園中立一塊刻著「毋負今日」四個大字的石碑。那時總愛在這石碑前流連,有股熱流不斷在胸口湧動,總覺得自己像一支箭,只要拉滿弓的手一放,就可以飛得好高好遠。畢業那天我在石碑旁照了相,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門,當時心想:「從現在開始,我要從這裏出發去看全世界!」
後來果然陸續走了很多地方,但就是不曾回到高中母校。聽說學校附近已成了繁華的鬧區,夜市、商家把校園團團圍住,過去只有幽靜紅磚小道的景觀早已不復見。幾次回到母校的機會我都怯步了,如果年輕時清純的戀人已成了脂粉厚重的庸俗風塵女,「那還是不要再相見了吧!」我心想。
不喜歡回望,也許是因為自己的來時路常沒有太多的選項。生命中有很多場景,面對的往往只有一條路,或者根本沒有路,要找到出口,只能在莽莽山林中披荊斬棘。
中年的失明,曾經是一條找不到出口的路。那年夏天,終於在鏡中看不到自己,沒有退路了,只能拼命向前,黑暗中,我想起了站在「毋負今日」石碑旁那位昂揚的十七歲少年。
暑假過後,新學期即將開始之前,我寫了一封題為〈因為你們,所以我不離開〉的信公布在自己的教學網站。我首先告訴學生:雖然我已努力治療自己的眼疾,但是終究還是完全失去雙眼的視力。不過,「這是上天給我的使命,也是我無可迴避的挑戰。」接著信中提及我已經可以熟悉各種輔具,以繼續善盡教學與研究的責任。至於如何經營更好的師生互動?「很慶幸地,所有真誠的對談,都不必然要有好的視力做為媒介。」最後我提醒學生:人生總有起伏,但是對理想的堅持卻可以永遠都在。「世事流轉,總有變與不變。變的是生、老、病、死,人的青春和形貌。不變的是態度、價值和理想,人的相知與相惜。」
開學的那一天,一如過去,我獨自在街口搭上公車,然後從校門旁的停車場走到研究室,展開一天教學與研究的生活。和過去不同的只是手中多了一支白手杖,「自己準備好了,可是學生準備好了嗎?」手杖不斷敲打路面,我心中也不斷自問。
當一腳踩進教室的大門,這個疑問就頓時消失了。我又聞到空氣中那熟悉的氣味,聽見上課前學生們慣有的嘻鬧聲;我不疾不徐站上講台,大手一揮,示意上課即將開始,教室靜了下來。沒有驚愕、沒有不安,也沒有意外,課程一堂接著一堂,日子一日又復一日。我於是明白:只要願意站上去,那講台就一定是屬於我的。
學生們說我一點都沒變;更多的質疑反而是:「這老師一向愛開玩笑,他是真的看不見嗎?」就由這些年輕的孩子們自由去想像吧!我總愛他們的純真與熱情。有一次在校園行走,一陣突來的大雨,讓我無法及時走避,只能靠著手杖,沿著熟悉的路徑繼續前行。這時一隻手臂從後面把我緊緊抱住,我也感覺到有支傘已遮蓋了我頭上的驟雨。一個大男生的聲音在我耳邊說道:「老師慢慢走,我一定不會讓您淋到雨。」
一位大四學生在教師節的卡片中說他修過我開的所有課程,他早已把我當成家人一般。得知我的失明,同學們的心情很複雜,「但是當我們每次坐在課堂上,沒有絲毫的疑慮與不安,有的只有信任。信任老師將帶來精彩的授課內容,信任老師將跟我們分享更多的做人處事道理,而且我們總是滿載而歸。」在卡片的末尾,學生寫道:「我們大四了,雖然會畢業,會離開,但是對老師的愛永遠都在。」
我擔任大學部的班導師,每週都固定和二到三名學生聚餐,主要是關心他們的生活近況與生涯規劃。有一次我正向學生說明如何準備研究所以及公職考試時,坐在餐桌對面的一位學生突然打斷我的話問道:「老師,你還會看得見嗎?」我不假思索回答:「不會!」然後就繼續先前的話題。數分鐘之後,我隱約聽到沉重的低鳴聲,接著對面的學生表示要起身上洗手間,我點了點頭,又興高采烈地講解如何準備考試。這時另一位學生終於忍不住打斷我的話說道:「老師,你剛剛回答不會之後,坐在你對面的同學就淚流不止」,「你看不見,他不想讓你知道,所以一直摀著口鼻,不發出聲音。」我滿心歉意,但卻只能沉默以對。同學們,我愛你們!但是對不起,我真的對自己的失明無能為力,如果可以,就讓我努力去盡一個老師的本份吧!
研究室的空間不大,但常與研究生們在其中腦力激盪,遨遊於浩瀚學海。我們總是興致盎然地討論各種議題,在熱烈的辯論中,對知識的熱情不斷地加溫。有時也聽學生暢談未來的理想,生猛高亢的語調,像極了當年的自己,他們都是一支支蓄勢待發的箭。可是聽著聽著,我不免低頭沉吟起來了,「人生路迢迢,如果有一天,你們發現前方已沒有出口,要記起這小研究室曾經燃燒過的熱情,切莫辜負今日的許諾。」
高中畢業走出校門那天,從沒想過後來的生命旅程是如此令人意外。然而我深信:上天指派我走上這路,必然要我去完成某項使命,而走得愈深愈遠,這個使命的圖像也愈來愈清晰;我註定要以一個全盲失明者的身分去重新詮釋為人師表的角色。
走在校園的小路,雖然未見人跡,但花香不絕,想必周圍繁花盛景依舊,也許有一天我會記起另一個校園,回到那塊老石碑,它應該還識得我,畢竟昔日少年雖已兩鬢飛霜,但初心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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