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誠實
文/林淵智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誠實的人。
從裝作了解的敷衍應和聲、上課似懂非懂、奮筆疾書的樣子,我的生活總在隱藏,就連我耳上之物都是極其完美的黑色保護色,隱沒在髮梢連著髮梢的巨大黑色斷層裡面,平滑堅韌,有誰想觸碰都難以逾越,一條蜀道橫亙在我與外頭,黃鶴之飛尚不得,猿猱欲度愁攀援,正適合一個毋須語言的世界。外頭黃土飛起,密徑通林,我隱身在正常的迷彩裡面,在一個地雷遍地的叢林裏面,做一個看似正常的普通人。
畢竟,對世界誠實的風險太大,我只能稍微縮小範圍,讓世界對我誠實,而將我自己藏在更深的地方;像一場沉眠時的夢境,可以在夢裡遇見戰爭、遇見末日,也可以僅僅只夢到一隻在標本館裡飄飄蕩蕩,即將掉落在標本臺上的蝴蝶。讓那些純真與殘忍同時翻開它們的牌,在我眼前推下所有賭注,賭上整個夢境的崩解。但只要醒來之後,一切便留在夢裡面,豪賭與傾敗、奢侈與頹唐,都留在夢裡面。不管我說或不說,只要我想,它就永遠可以是一場夢。
記得小學鄰座女孩在開學第一天,便對我伸出她纖細的手。而我只伸出了兩隻手指象徵性的勾了一勾,便縮回去課桌椅中線劃分的國界,冷戰與對峙從來不是偶然。失去了對父母聲線的習慣,我便回到了原初的失聰樣子。那之後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我對於她或其他人所運用的語言只是諾諾以應,我不想耗費如此巨大的心神在我還不覺得重要的事情上,卻也不想讓人以為我傲慢。所以雖然許多人總對我釋出善意,我卻總以某種隔閡式的靠近,試圖在社交與自處的平衡上,找到立足點。
那時,我的聲音分類僅僅只有窗外的鳥啁啾、粉筆擦過黑板的刺耳聲響,還有鐘聲。四拍四節,十六聲響過,便是滿山遍野的學童吵雜聲響過校園。我總厭惡著那些聲響,每當下課,我就會拿下電子耳,將自己重新帶回趨於無聲的境地,然後拿著繪本或是故事書,躲在屋頂,甚至於遠遠走過操場的一棵校園角落的老茄苳樹下。樹很高、樓很高、對小小的我而言,只要不是我的事物,都是如此巨大,抬頭便可以覆蓋我的全部,彷彿我就是世界的所有格後面那個卑微的名字。
那些陰影下的故事豢養了我的童年,我的名字像日晷般地繞過日子的年輪,一圈一年,一年一歲,一歲過去,睜眼閉眼,我便如此長大,迅捷地我措手不及。
過了一陣子,到了小五。因為總習慣拿下電子耳,回到聽不見的狀態,我常常錯失上課鐘聲,下課時間總是像殘燭顯短,太陽的軌跡尚看不出任何位移,時間便這樣燃燒到盡頭,我卻往往渾然未覺,也因為這樣挨了不少罵。老師們往往無法理解為何我要拿下讓我聽見的電子耳,由他們心裡的思路一路傾落,便猜測我是那種教育困難卻又不願意配合的學生。我也僅僅才小五,還不懂得如何對別人的眼光釋懷與闡明自己,於是在再三哭求後,我向媽求來了一隻電子錶。
那時,電子錶還算是某種新奇的玩意,求來後隔天,我戴著它走進班裡,手抬地高高的,彷彿怕沒人看到一樣。早修時我手錶便被要去,在班上傳了一個上午,時不時還有按壓設定的滴答聲傳出,我心懸得高高的,深怕被老師沒收。午休後,它總算是回到我的桌上,然而鏡面卻被刮出了幾條裂縫,我的眼眶留不住淚,便陡然衝出了教室。我聽見老師從我後頭遠遠傳來的呼喚聲,卻不打算回頭,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順從,便先學會了叛逆,面對世界的刺、世界的傷、世界張開的利牙血盆。
我爬上了通往屋頂的安全梯,將門反手關上,坐在對外的女兒牆上,雖然是平常坐慣的地方,但我的確沒看過上課間平靜的景象,校園裡所見之處只有天地間的空曠,日子低垂而陽光灑滿眼底,像一片夢的草地鋪演時間的敘事。
我拿下電子耳,瞇起眼,試圖看清那些幻覺,彷彿看清一切與看輕悲傷彼此之間是有聯繫的,情緒是多餘之物,我分明知道,小學生的我卻還是有著某種近乎愚蠢式地倔強,然而控制終究是我無法到達之地。於是我僅僅只能記得啪搭掉落的大珠小珠,落到錶上,便順著曲面掉在地表,我看著匯聚後的水漬,正午的炙熱讓它瞬間蒸發,留下一個黑黑的圓點。我想起我更小時候廟口的香爐,繞境完洶湧的人潮散去,便只剩餘香爐周圍一圈泛著夜色的香灰覆蓋在地板上,差別不過一則以熱一則以冷;我記得我總會蹲下身來,用食指戳戳那堆香灰,雖然看來毫無意義,不過是孩子的好奇心發作。有些香灰剛落正燙著,我觸摸後便反射動作地迅速收回,然而次數多了,卻總有那麼幾次使我燒傷,這段記憶至今我仍片段式的記得,然而無論歷史怎樣模糊,曝曬的炙熱依舊刺灼,無論是屋頂上的鐵瓦、還是香灰裡火的來生。
我想起這段往事,不自覺的伸了手指過去淚水形成的黑點,碰了一碰,出乎意料得燙,我收回手,上面卻已經起了個小小的水泡。
安全門突然打開,我看到在教室坐我隔壁的女孩打開門,看到我時,驚叫了一下我的名字,正要踏出來時,卻看著外頭的陽光縮了一下,但還是踏著遊移的腳步向我走來,坐在我旁邊的牆上,雙腳懸空,輕輕扣著牆外的磚壁。我戴上電子耳,轉頭看著她。
「老師很擔心你,叫大家跑出來找你耶,趕快回去吧。」
「我才不要。」我別開視線,對於一個年少的男生而言,被一個女生命令是一件罪無可赦的事。某種年少的血性,無知的倔強,現在想來依然令人發笑。
「等等為什麼你知道我在這裡?」我從來沒帶人來過,加上這裡如此隱蔽。她怎麼可能會知道我在這裡。我思忖。
「因為我平常都會看到你跑來這裡啊,有一次我跟你上來,看到你拿下那台機器,」她指向我的右耳「想說你應該需要安靜,就沒打擾你,就下去了。」
「但當你不見我就知道你大概又跑來這裡了吧。」她笑了一笑。
我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但她似乎也沒想把我拉回去的動作,我們就此陷入沉默。
「其實啊,我覺得你那個很有用欸。」漫長的無語後,她開口。「我常常覺得有一些男生很白癡又很吵,但又不能讓他們不說話或靜音。」她伸出手,做了個按遙控器的手勢。
我轉過頭看著她。
「所以啊,我常常想著,如果我的耳朵是開關式的,那有多好,像電燈一樣,想開就開、想關就關。」只見她將雙手分別伸向雙耳,然後蓋住。她的指甲修剪得長而平整,上頭卡著一些開門時刮下的鐵鏽。「所以啊我很羨慕你呢。」
我用鼻子哼了一口氣,明明有更多更艱辛的事情她不懂,比起這樣的好,我更願意接受她認為的壞。想起那些生活逼迫的腳步與我的苟且,我的眼眶又開始泛起了淚。
她慌了神,往後挪了一挪,便掄起袖子往我的眼睛揩了過來。我別頭躲開她,身子晃了一晃險些掉落。她似乎也嚇了一跳,伸手抓住了我。
「不管聽不聽得到,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我穩住身子以後,她堅定地看著我。「而我也想當你的,好嗎?」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到有人對我下著這樣的承諾。我看見那些山路開始拓寬,木橋相連。鳥飛過天,猴渡棧道。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是某種幾近於初戀的感覺。而正是這種青澀的感覺,突然讓我覺得我可以開始對於一切誠實,或者至少開始學著誠實。
世界開始以一種錯位的形式構築成另一個樣態,彷彿艾雪的幻視建築,我的思緒開始繞著階梯走動,雖然依舊紛亂,但卻開始成了一種穩定的循環。
「好。」
然而,無論是否有意識或是無意識,在我記憶中,那一聲好永遠清晰而明朗。
後來,小學畢業後,她因為跟我考上不同的國中,我們便不怎麼見面,只有偶爾透過訊息對話,或是貼文得知對方的近況。再後來的高中、大學生涯裡,我們都各自有新的際遇,也慢慢地就此不說話了。
大學以後,某次我坐在宿舍的陽台看著星星,卻看到另一頭一個男生攀上圍欄,似乎是要跳樓的樣子,我緊張地衝過去將他拉了下來,一陣拉扯過後,我們氣喘吁吁地倒在地上。
「為什麼要救我下來?」他的眼淚晶瑩,一邊哭著一邊質問我。「我的人生過成這樣,我幹嘛還要繼續活著?」
眼淚滴答落了下來,我順著下看,地面上許多黑點錯落,彷彿我們所站之地雨季提前來臨,我碰了一碰,抬起頭來,看著他。
「不管你人生落拓到何種地步,總是會有契機的。」
「在那之前,我可以當你的朋友嗎?」
我伸出手來,緊緊抓住了他顫抖著擦淚的手,用力將他拉了過來,不顧髒地抱了他一下。
在肩與肩交錯的那剎那,我突然看見原先深沉的夜空變為明亮的白晝,而與我擁抱的人,香味與她是這麼相似。
我想,這次我終於可以成為一個誠實的人了吧。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本文為2020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作品,文章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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