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再見,寂色之城
文/彩恆
我生在名為寂的永恆之城,注定在無聲無息的世界裡活著,因為它築起的城牆很高,必須用一生的力氣去翻越,那無盡的陰影籠罩了整座城,化作它的象徵色彩——名為寂,是它的代名詞、是最堅穩的防護,因此我不曾想過要離開。
它是無聲地獄,也是寂色伊甸園,它的色彩在城牆裡恆久呼吸著,成了我唯一的寧靜天堂。
自大腦有意識起,我已習慣沐浴在萬籟俱寂中,沒有掙扎、沒有驚慌、也沒有選擇,我安然地享受這自以為正常的無聲世界,毫無顧忌地朝身旁的人們展露我所有的喜怒哀樂,無論周遭變化如何,都影響不了我的情緒。
我在寂色之城無憂無慮地奔跑著,時而跳躍、時而翻滾,在寂靜中擁抱無數個燦爛的四季,那是我最自由自在、最單純美好的時光,即使沒有聲音也不會感到恐懼與悲傷,彷彿這裡的一切不存在黑暗,只有最純粹的幸福與快樂。
直到後知後覺的我,初次戴上了人工電子耳,陪伴我的寧靜突然消失在它的喧囂中,靜謐的世界彷彿被它硬生生地干擾了,我忍不住捂起耳朵,它的雜音衝擊了我對聲音的認知,這個有聲世界給予我的第一感受不是很好,而身旁的人卻告訴我,它必須陪伴我一輩子,所以我必須去接受它。
兒時經歷手術的人生階段中,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住院這麼長時間、為什麼那一夜睡了特別久、為什麼我一直不斷地嘔吐、為什麼頭上纏繞這麼多繃帶、為什麼沒有跟同學一起上課、為什麼不能開心的跑跳、為什麼頭跟耳朵會流血會痛、 為什麼我所問的這些疑惑大人們都不肯好好地回答我?
而他們的眼神與舉動給了我答案,這答案對他們而言是最殘酷的真相,也是不願面對的事實,這對我而言卻是另一個未知的新世界。
從戴上耳機的這一刻開始,我才真正意識到,原來我是「特殊的」、原來我是「聽不見的」、原來我的聲音是「不一樣的」、原來那座城是我「暫時的樂園」,原來我必須聽見聲音、必須學著開口說話、必須與一般人交流、必須面對有聲的現實、必須讀懂這有聲世界的所有訊息,對我而言,與寧靜天堂比起來,這一切是真正的地獄,當我意會他們對我投以憐愛、同情的目光時,內心彷彿有什麼正悄悄的在發芽生根。
當周遭的人不斷地告訴家人應該把我送到啟聰學校,阿嬤堅持我要跟一般人一起讀書,而不是因為有缺陷就要去到那一般人所謂的「不一樣的地方」,雖然在這一般的環境裡,能使我說話的流暢度與口齒清晰有很大的進步,卻也造就我一輩子的心理陰影,直到至今在想起仍心有餘悸,當時的決定是對是錯我不知道,只知道這是我永遠無法擺脫的障礙,就像寂色之城外那道高不可攀的牆垣,光看著都讓人感到疲憊、讓人難以呼吸。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聽不見」成了我的壓力來源了呢?當我被老師叫上台說話時,我感到有強烈的視線往我身上游移,看著台下的同學時不時地交頭接耳、還發出了笑聲,一個個微笑的面孔彷彿在嘲笑我的聲音,我忍住想跑出教室外的衝動,硬著頭皮用不標準又含糊的中文快速念完課本,不願去想後來的結果是否有達到老師的要求,此時此刻的我只想趕快逃離這個世界,乾脆直接屏蔽掉外界所有的聲音,躲進寂色之城這我唯一的避風港,像個需要母親抱著的孩子一樣。
當老師因為我聽不見而對我有特別照顧時,有些妒忌的同學會開始有意無意地排擠我、疏遠我,甚至會背地裡用許多小動作來傷害我,加上我深深地覺得那些自稱是朋友的人們都是因為我是聽障才會接近我、與我相處,而不是真的想跟我做朋友,因此我變得極度不相信友誼,就算有一直與我談心的好友,我的內心也永遠對他們抱有懷疑與猜忌,很難相信人的這一點也隨著時間越來越嚴重,甚至在各個學習階段幾乎都重重地傷害了每一個曾經相信我的人,更留下了許多遺憾。
漸漸地,我開始不敢仰望那片高牆,只要一眼就能擊潰我寥寥無幾的信心,缺陷易使人自卑,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跨越這道屏障與一般人正常相處,也不知道我是否還能像以前一樣無所畏懼地面對那座名為寂的永恆之城,這些造就了我最大的痛苦與折磨,我難以承受,甚至有無數次想要放棄這兩個世界,去到一個永遠回不來的地方,那沒有盡頭的生死輪迴,儘管如此,我仍每一日每一年對著那些驚憂的面孔露出看似無憂無慮的笑容,因為有他們,我必須活著,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為什麼我是聽障?我心中竟開始出現這個疑問,是兒時未曾思考過的事情,我原認為我只是聽不見而已,這念頭卻因環境影響與時間推移而逐漸惡化成「我就是個聾子、我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樣、我就是只能靠著這機器聽聲音的怪物、我連最基本的注音都發不 好、中文也講得像外國人一樣不像台灣人、別人都要講好幾次我才能聽懂、我就是個這麼麻煩的人」等這些負面情緒越積越多,寂色之城的陰影也隨著內心壓力 而越來越濃厚,連色彩都快看不見了,它不斷地擴散到我所有神經,淹沒我的正面思想,就連那最初快樂的我也幾乎找不到了。
就這麼傷痕累累地邁入高中階段,我被確診有「人群恐懼症」,是一種對於社交感到強烈恐慌的心理疾病,因為國小的那一次陰影而造成我不敢上台,好幾次的報告我永遠是負責製作,口頭報告都是由其他組員輪流說,有一次是主任的課,說是希望同學可以自動自發的上台報告,而我卻因為這個陰影而失去全學年第一名的市長獎資格,現在的我都還記得主任那因為我而失望的神情,內心的愧疚與罪惡也逐漸成長茁壯,幾乎快壓抑不住,我仍拼盡全力去壓下它,即使身心都已破爛不堪也要極力去掩蓋,因為那不是最初的我,最初的我應該是快樂的、幸福 的,那些悲傷、憤怒、受傷的模樣都不應該是我的樣子,我是這麼覺得。
在崩潰邊緣之際,依稀想起曾聽一位老師說過,只要有任何心理上的問題可以去找他,我彷彿像是要抓到最後一塊浮木般,不顧上課鐘聲響起,直直地朝老師的方向跑去,在那場諮商中老師沒有出聲,只是在一旁等待我說出口,原以為我會像前幾次看心理諮商那樣難以啟齒,這次卻不知道為什麼,一觸到那安靜的氛圍中,我的眼淚竟不受控制地落下來,止都止不住,老師仍然沒有出聲音,只是在一旁耐心地等待我將情緒平復下來,我在崩潰狀態下將這些年來所有內心的負面情緒全數宣洩,那感覺像是全身靈魂被抽乾般,軀殼不像是自己的感覺,既陌生又舒展的熟悉感自腦中浮現,這不就是最初的寂色之城、那座無聲天堂的畫面嗎?
那寧靜的風景、被禁錮的色彩、無聲的季節,這一切的一切從未離開,一直都留在我的心中,我卻忽略了,它其實一直都在,只是我不敢坦然面對、不敢認清自己是聽不見的事實,此時的我看見那高聳的城牆正逐漸透明,城外的陰影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陽光,溫柔地驅散所有陰霾,使城墻層層透出所有城內的光彩,它在告訴我,我不該繼續留戀這個地方,不能永遠依賴它的守護、不能藉由它來逃避現實,雖然聽不見能減少世界的紛擾與社會的喧囂,卻無法看見自己真正的模樣、無法體會有聲世界的美妙,它在告訴我,我該離開了,離開這片淨土,去開創屬於自己的天堂,我是時候該向它道別了。
在大學畢業的謝師宴講台上,我首次自己一人站在台上面對許多人報告,我努力忍住緊張與不安感,只希望能趕快讓它結束,但如果一直抱有這想法,就會像最初那樣沒有真正面對上台面對人群的恐懼,因此我開始只專注於報告內容,不去想台下的觀眾是否看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地講述著,最後順利結束,我終於做到了!
報告完一下台的我果然忍不住哭了,我很拼命的想忍住它卻怎麼也止不住,原來 那是感動的淚水,那是我從上台恐慌地獄中解脫的證明,這一路走過來很艱難很累,卻很有意義很值得,相信往後的我更能坦然的面對人群、勇於面對缺陷,不再因為聽障的身分而感到自卑,在這有聲世界裡,我們沒有不一樣。
人們認為最可怕的無聲世界我注定要經歷一生,因此對於生死、未來都沒有什麼好懼怕的了,而現在周遭的人常常說我總是看起來無憂無慮的,好像完全不擔心未來的事情,那是因為一般人最恐懼的事情我正在經歷著,只要還有呼吸,每分每秒都像是在夢中那寂色之城中度過,我站在距離它千里之遙的彼方,內心平靜沒有任何波瀾,我身在充滿幸福與快樂的地方,它像寂色之城般透明閃耀、它像彩色伊甸園般明亮歡快、也像無聲地獄般寧靜悠遠,是的,我在有聲世界裡找到了天堂。
再見了,那座名為寂的永恆之城、以及那道遙不可及的城牆,現在的我過得很好。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本文為2018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第二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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