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阿娘微笑的臉譜
文/蔡仲恕
人生的因果很玄妙,愚騃如我,無法洞徹其中奧妙,我僅是在我粗陋的生命
中不斷地琢磨及反思。二十五年前,屬於飛揚年紀的我,生活別具亮色。工作方
面以行腳方式走遍雲嘉南轄管,不管在海邊、在河川;不管是測量、施工或監造,
都有我和阿娘拼搏的身影。一次工作中意外,頸椎遭外物重擊,併發中樞神經斷
裂,我癱臥在床。傷後,經過漫長的復健,行腳般的雙足只能蜷縮在輪椅上。
從此,我在輪椅中兜轉生活,這般不堪的轉換、鬱積,我向般若尋求著微茫
的解脫。那是住家附近一間名佛寺。佛寺裡朱牆、灰瓦、黑字,紅得那樣真切,
灰得那樣沉重,黑得那樣醒目。南無阿彌陀佛,這就是眾多信眾、尼僧一生吟唱
不盡的詩經。虔誠,似乎真的能解脫太多塵勞的心靈。鬱鬱的松樹、森森的扁柏、
濃濃的香煙!靜靜的神佛,也許,這世間,真另有一個極樂,帶領塵勞的我輩,
微笑看待人生。
佛寺大廳旁,紅漆木架上立著一本薄卷,我久久凝看。一位大師模樣的老尼
掛著微笑的眼神說:「都是結緣的。你既有緣,何不拿去?」我取下薄卷,向大
鼎內插入整束檀香。鼎中升起嫋嫋的遺忘,彷彿受傷的是時光,不是我的身軀。
一直想跪下去虔誠的膜拜,但殘破的身軀,只能在輪椅上挺著。仰望寺前大廳的
觀音大士微笑的望著我。
黑字、灰瓦、朱牆,一樣迎面而來,再見了,般若,是苦難的總結嗎?不!
生活在歲月長流中投入流沙一樣的生物。如果用時間的刀切出其中一段觀察,就
是文藝家的事;再做成切片拿到顯微鏡下研究,那是哲學家的事。我仍在紅塵中
微觀自己,我也相信自己帶著價值來到這世界,生活的酸甜苦辣,微微一哂,嚥
下後誰又能主我沉浮?於是心緒穿越多年的回憶,駛進復健後的那一段時光----
復健時,脖子架上頸椎鐵支架,雙腳穿上鐵鞋,雙手持著四腳拐杖,我使盡
全部的力氣,從輪椅慢慢站起來,但脊髓損傷導致中樞神經叢斷裂,身體亂了套,
內張力使雙腿內側緊緊地蜷縮,無法甩開步伐挪行。阿娘在一旁佈滿微笑的臉
說:『努力復健,以後「三便及二痛」都會消除呀!』媽呀!我自忖暗叫:「大便、
小便、行動不便;神經痛及心痛,哪能靠復健復元,復健不是萬能丹呀!」
我緊握四腳拐杖,齜牙咧嘴的想甩開步伐前行,體內張力不自主一緊一張的
跳動,失調的中樞神經一陣陣抽動,失能的膀胱,更管不住尿液的流竄,一滴滴
從褲管嘩嘩地滑下。自從脊髓損傷後,腎臟功能頹廢了,彷若喪失自我濾清水質
的能力,泌尿系統無法按著原有的工序「水循環」。生命水文在體內亂了套,常
常身體的水份,無法完成既定的循環排出;尿液如開閘的水門,傾洩而下。
尿液就沿著地板,渲染出一條灌溉流路的圖景。阿娘見狀跪伏側身拿著抹布
在地板擦拭我的尿液,我在原地呆立,想像中,此景會是我往後生活的一部分嗎?
「呵呵,沒關係,阿弟仔(阿娘對我的稱呼)你儘管邁開努力學習走路。」彷彿,
我重回到童蒙時期學走路的小孩,已經無法記起小時候學步時的愚笨可笑,只當
那是一晃即過的短暫,重新經歷,才又體會過程的艱辛。
終於邁開步伐挪行,站著的腳卻一直顫抖,我的手猛力撐住四腳拐杖,邁步
後,氣喘噓噓,我待在原地,那差不多是十五分鐘的時間,在不停歇的顫抖與喘
息聲中,感覺有如一甲子那麼長。後來腳癱軟,我踉蹌的倒跟蔥跌坐在地上,前
方鏡中映出一個狼狽人樣。嘴唇咬破了、腫了、流著血、眼角劃傷了、青了、滲
著血,一點一點的血流落在胸前。我手摀著傷處,濕膩膩、黏乎乎的。眼角會不
會留下傷疤?已經不重要了,不過是個軀殼。胸部隱隱作痛,我喊著:活著很累!
阿娘衝過來抱起我,菩薩般的眼睛望著我說:「不可以想不開!恁阿兄、小
弟剛病死,我不能再失去兒子!」此時我們母子已淚眼婆娑。我知道,傷後阿娘
吞下多少委屈。的確,那是一段不堪的歲月,二哥在我意外的第二年,被診斷出
癌末,癌細胞已擴散,不久即病逝。父親的老人癡呆症,雖然長期自費診療控制,
但病情每下愈況。大弟的胰臟癌變,來得兇猛,病發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大哥
在自家前路口,被一位醉漢開車撞到昏迷不醒,語言能力及平衡神經受到永久性
的迫害。是的!就是一些不堪的累加,讓我沒有勇氣面對生活。
面對至親連番的傷、病、亡,我哭乾眼淚、驟失方寸。這些變故之快,彷彿
禁不起些許蹙眉的回眸。曾經傷痛的鬱積,我只好把自己躲在一個聽不見風聲;
沐不著雲雨的角落。那時,我總感覺自己的心緊緊地縮著,看不到明天的一點光
亮。沒有人指引及幫助,生活只餘徬徨。
那時的我,常常不自覺的發呆,變得寡言,滿腦都是可怖的悲切,那些不堪
的過往,一幕幕的盤旋在腦海。那段期間,阿娘日日夜夜的陪伴,固定時間幫我
人工導尿、挖大便,為了維持我的生命脈象,阿娘是天天與我的屎尿為伍,常常
阿娘為我挖完大便,轉身上廚房張羅三餐,卻常聽到阿娘在廚房作嘔,這些,阿
娘不以為忤,她總是一貫的微笑的對我說:「我幫你湊手腳,將來你才能有自理
的能力,我無法度陪你一輩子……」
的確,阿娘以微笑填滿我的生活。阿娘用微笑的力量,去感化我積極面對生
活的挑戰。後來,我才深刻體會,微笑,能以成熟的心態,看待大千世界、寄寓
人生百態、參透生活的真諦。有了如此的認知,之前生命付予的顛簸,才得以在
心底結疤;更藉此構築豐厚的生命歷程,將曾有的怨懟,內化為感恩的心情,用
微笑打開心裡最柔軟的部分。
心情轉變,微笑面對生活之後,病情亦跟著進展。彷彿,一切的生活困頓均
迎刃而解。神經性膀胱失禁有恢復嗎?有!阿娘時時為我失能的膀胱導尿,膀胱
已恢復尿意感;頸部以下麻痺有改善嗎?有!已不必護頸架,就能轉動開刀後的
脖子;不自主的內張力有改善嗎?有!蜷縮的雙腳已不必靠鐵鞋,便能撐開雙
足,邁開雙腳挪移。
復健半年了,在醫師及復健師聯診確認可以出院居家復健。出院不久後,我
申請復職,被駁回!回到單位辦理離職手續,帶點情怯。回憶以前上班的曾經,
像是一次旅遊。曾經過往的臉譜,說明著:景色,便是景色,遊客,卻未必永是
遊客。景與人,將不停地變換。以前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又何嘗不是在追尋生活的溫飽,不也是把有限的生命投射到無限的工作光環中!
失去工作一個月後,我的未婚人,也嫁人了!她,將不再為我所有。她,曾
經與我如此之親,相依相伴。婚變之後,我的心情就像一張畫,在日月輪轉中褪
色成殘墨淡影。想拿出來曬掉它黴朽的氣息,卻隨風片片碎裂,再也無法黏起。
生活給了我太多的不濟及磨難,那時的心情,患上一種破碎的疾病又雕刻一個不
得已的謬誤,清醒後又發覺自己已無任何本錢。
天空悲切的下著雨,漫天迷濛,雨順著簷下匯流而成一簾水晶珠串,我推
著輪椅,衝出屋簷外,雨伴風來,打在輪椅,竟也錚琮作響。雨一直下,雨水
悄悄漾開圓圓如阿娘般微笑的臉譜,然後雨水慢慢聚移成流。這也不就寓示生
活中隨波逐流的人兒也一樣,緣起緣滅,如同水流一樣,從追求的開始,就預
示著得到後的失去。就如同有些人苦苦地找著工作,不過是為了再度的失業做
準備。生活,沒有大聚散,就沒有大悲歡。這些道理後來我都懂了,唯有微
笑看待人生,才能得到善的因果轉化。
人的一生,也不知要完成多少次角色的轉換。歲月將我證向成熟,可也使我
邁向衰老。適逢人生大變故及中年失業,自己如何走出一條漸變的心路,對我而
言是挑戰。生活,就像一張又一張在水中漂流的臉,一點一滴考驗著我們。阿娘
以前在工地當工頭,指揮調度一班工人,我受傷之後,阿娘辭去工作,陪我復健
的時間外,踩著一台舊三輪車回收討生活。
世間所有的滄海桑田,只是自己在扞格,天地都無意為難之。原先扭捏作態,
不願出門做回收的我,跟了阿娘出門回收幾次,倒也變自然。某日,細雨天,我
和阿娘身上綁上塑膠布防雨。阿娘踩著三輪車,坐在車後的我,聽見車鏈帶動車
軸的「吱呀」聲響。沿路,阿娘一直收紙殼,數不清的紙殼箱,坐著的我將它疊放得整整齊齊,捆紮得結結實實、高高地聳立著,最上層還用幾塊大小不一的紙
殼依次堆放起來,搭成小屋頂,免得阿娘受積雨噴濕。
阿娘手上握著賣出紙殼箱的三百元告訴我:「明天復健回診掛號費有了,也
多攢了半斗米的錢……」雨突然間下大了,我坐在三輪車後任憑風雨吹打。生活
的跌宕起伏,我感嘆求溫飽還真難。阿娘將三輪車緩緩駛進屋簷停靠,我定睛直
瞅阿娘,她卻挑起滿是雨滴的眉毛,呵呵地對我微笑。三輪車煞住停好了,那吱
吱呀呀的聲響卻一直在我心中迴響,我一直在三輪車呆坐,哭也哭不出來。
夜裏,雨停了,烏雲後淡黃色的月光,方方正正地從窗外投進,又緩緩在室
內鋪開。案頭上擺著那本從佛寺得來的薄冊,緣木古魚,叩—叩—南—無—阿—彌—陀—佛。六種震動,普度微笑?門掩縫從我的身旁,拉出一線光明,阿娘臉上堆著微笑,像聖者的慈顏,緩緩的走近我,亦推開我虛掩的心門,阿娘就跪在我身邊一起誦經。的確,就是這股微笑,讓我在心中形成激流,助我走出苦難,匯成最美的生活紋路。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特此說明。本文為文學類大專社會組第二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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