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苦大師
文/林聰吉
苦大師施施然從長廊的盡頭走來,他愈走愈近,看得出緊皺的雙眉一如往常,想來俗世的牽掛還是讓他心中沉重。輕重之間,放下或不放下?苦大師在這長廊走了幾十年了,來回想的也就是放下或不放下這件事而已。
苦大師是我的醫生朋友,他有一般醫生的聰明,不過卻不精明,問診總是慢吞吞,病人把話講完一陣子了,他還在低頭沉思。很多人大概不習慣他的節奏,但我從他抬起頭的眼神,卻總看到深不見底的悲憫。苦大師也沒有一般醫生的幹練,和他打交道,就像是在發動一輛陳舊的老貨車,縱使終於點了火,但踩足了油門,還是龜速慢行。
這位醫師不精明、不幹練,也不重視自己的健康,苦大師有大煙癮,只要手中得空,煙總是一根接一根。有次我好奇問他:「那看診時忍得住嗎?」平日反應遲鈍的苦大師,突然眼睛一亮立即答道:「我會在看診結束後,再把煙一根根補回來!」
苦大師的辦公室在醫院的角落,滿屋書架盡是一排排厚重的原文書,除了醫學專業外,更多的是文史等類的書,置身其中,覺得苦大師是大學者。有陣子常到他辦公室閒聊,兩人往往不經意就從某本書談起,然後我就順手撈起他放在桌上的煙盒,陪他吞雲吐霧。這時他會轉身開始泡起茶來,言談之間,他總是笑逐顏開,相較在診間的沉鬱有天壤之別,那時我才明白:他的慢節奏只有在這書房裏才得到真自在。
苦大師空閒也會寫些東西,有一次他把生活筆記給我看,才清楚知道他的醫生工作所承受的大壓力,想來診間與病房就是他人生的修煉場。讀著他的筆記,不免想起他辦公室牆上一幅寫著「苦集滅道」的書法。這是佛陀開悟後,第一次講經所開示的「四聖諦」,談的是人生的苦,還有免除苦的方法。大半輩子都在大醫院工作,苦大師應該也看盡了人間的苦,想必內心也曾有不少峰迴路轉,他每天走過的醫院長廊,每一步大概也都是苦行。
我常想,醫生這行業既然註定要處理別人的生老病死,為了避免自己的情緒起伏,總有一套心理調適的標準程序。有一次我問苦大師:「有沒有這套標準程序?」他一聽哈哈大笑,然後眉頭又皺得更緊了,沉思良久,終究沒有給我答案。
有很多年沒見到苦大師,有一天突然想起了他,但卻發現他已離開那大醫院了。後來我在山邊的一家小醫院找到他,來到診間門口,卻無人候診,這和過去門庭若市的景況相差甚遠。我推門而入,卻見留個小平頭,神色自若的他安坐如一尊羅漢。他熱情地招呼我坐下,我們開心談話,許多內容都是接續以前的話題,感覺好像那幾年未曾別離。
君子相交淡如水,而有緣相見,縱使只有寥寥數語,也已知彼此的相知相惜。我沒問苦大師為何離開人人稱羡的大醫院職位,腦海想的只是他那天如冬日暖陽的和煦笑容。後來我在電腦找到他給我的生活筆記,其中幾句話或許可尋索苦大師離職的緣由。「治療者須有好心,這裡的心指的是心腸,也是心臟。如果他沒有好心腸,他根本不須如此自苦;如果他沒有好心臟,他撐不了多久,就會被累死或嚇死。」「……但我實在太疲倦了,雖然我是多麼希望回首之際,萬里無雲,風清霽月,但顯然泥濘的回憶仍然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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