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瞎子愛讀書
文/林聰吉
從小沒能成長於書香門第,家中長輩都是每天為生活打拼的勞苦小百姓,讀書從來不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印象中屋子裏僅有的兩本書是農民曆和市內電話簿;農民曆是家人偶爾用來查查婚喪喜慶等大日子的工具書,電信局免費送來的那本又厚又重的電話簿則最常被用來墊湯鍋。剛識得幾個字的我曾興致盎然地把這兩本書來回翻看了好幾遍,只是日子一久也覺得索然無味,只好到處尋找其他讀物了。
後來發現鄰居訂了報紙,於是每天放學就一定到隔壁家客廳看報紙。那時我只是約莫七、八歲的小孩,而最常與我同時讀報的人,是鄰居家一位六十歲上下的賦閒老人。這人從不跟我說話,戴著副老花眼鏡極吃力極緩慢地讀著報紙。當時報紙只有三大張,我很快地讀完兩張報紙後,就在老人面前來回踱步,他當然知道我正等著他手中的那張報,但老人總是氣定神閒,從不抬頭看我一眼。有時他會從煙盒裏撈起一支紙煙,點燃後更緩慢地讀報紙。有時他則起身到廚房去泡杯熱茶,只不過他起身時,總不忘順手把報紙帶走。
青少年時期讀的盡是應付升學的教科書,上了高中選讀社會組,才明瞭在理工科當道的學校裏,社會組的學生在多數老師的眼中,其實是一群資質平庸又選擇自我放棄的異類。既然在校園裏是低人一等,那努力當個文藝青年,大概就是社會組學生最大的自我肯定了。於是那時讀了《史記》、《三國演義》、《水滸傳》,也讀了鄭愁予、楊牧、余光中、白先勇、黃春明。雖然大多似懂非懂,但反正這些全都是當時文青的必修課,只要一書在手,就能讓自己昂首招搖穿梭校園。
上了大學唸了個沒什麼課業壓力的系,老師幾乎沒指定教科書,事實上,應付每學期兩次的考試,只要考前翻翻借來的上課筆記就已綽綽有餘了。閒散的大學生活加上年輕人慣有的不著邊際,讓自己讀了不少閒書。當時生吞活剝讀卡夫卡、赫塞、叔本華、紀德……坦白講,多數時間還是在霧裏看花。後來發現學校側門偶爾會停著一部小發財車,而車旁總聚攏不少學生。有次靠近探頭一看,才知道車上滿滿都是當時戒嚴時期的禁書,作者從魯迅、老舍、巴金、蕭紅,到羅隆基、費孝通等無一不有。這些書可比外文的翻譯作品容易親近多了,第一次明白,原來華文的世界裏,早就有另一批人用不同眼光在看人生、看社會、看歷史。
就這樣把漫無目標的讀書當成生活的一部分,一直到讀了博士班,才驚覺這輩子可真要靠讀書來混飯吃了,這才有系統、有目的開始認真讀起書來。國外的書貴得驚人,一本動輒二十餘塊美金,但二手書市場蓬勃,一本舊書可能只要二、三塊美金而已。大量蒐集二手書成了當時的嗜好之一,每到一個大城市就往舊書店找書,常常是看看封面、瀏覽目次,就決定買下一本書。那時總想望有一天可以坐擁一間滿牆書籍的書房,可以在那裏皓首窮經,可以為了斟酌一句、一字而徹夜未眠;也可以在那裏與朋友煮酒論理,講到激辯處,就翻開書架上的某本書找引文、典故,為自己的看法佐證,這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畢業歸國前,幾年來蒐集的書共裝滿了四十一個紙箱,後來這些書都跟著我渡過重洋,回到了故鄉。一找到落腳處就先買了五個大書櫃,環繞整個房間的書櫃由地板到天花板共六層。從海關運回紙箱,把所有書籍全部上架的那天下午,我望著滿牆的書興奮莫名,「讀書人一輩子要的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書房吧?!」我心想。
說來可笑,這些千辛萬苦才和自己一起安頓好的書,一本也還沒讀,眼睛就看不見了。剛失明的時候,摸著滿牆的書,常有「人生到此,天道寧論」的慨嘆。但我一直相信:只要心不死,人生下一個轉彎處可能就是柳暗花明。果然後來有了四通八達的網際網路,雙手一敲鍵盤,要找的資料就源源而來。各式各樣的電子書五花八門,其實聽書有時還比看書更得心應手。真找不到電子化的資料,那掃瞄機多少也能幫上忙。回想那幾年的找書買書還真是白忙一場,那時怎料到後來的失明。峰迴路轉,失明之後,又怎料到科技的進步催生了網際網路、電子書、有聲電腦,現代人竟也不必依靠眼睛就能讀書了。
當讀書不僅是休閒或工作所需,其實它就成為一種溫吞緩慢的終身志業。每讀一本書都是一次奇幻的旅行,走訪不同的時間與空間,去和古今中外的作者對話。既然是旅行,就可以選擇不同的工具到達目的地,可以是紙本書、有聲書、電子書,或是點字書。換句話說,讀書可以用看的、聽的,也可以用摸的,所以瞎子當然可以繼續愛讀書。
有一晚突然夢見兒時那位與我一起讀報的沉默老人,他竟喃喃說起話來,後來大喝一聲轉身離去。我從夢中驚醒,仔細回想,總覺得夢境所見與兒時記憶有些不同。想著想著最後想到了,原來老人這次起身並沒有帶走手中那張報紙,老人還是慈悲,他終究滿足了我對閱讀的所有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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