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滿天星星
文/林聰吉
一上公車他就盯著一個旁邊沒人的座位,從口袋裏掏出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面紙,彎下腰來開始擦拭。面紙先從座位的中心點磨啊磨,再以順時針的方向緩慢而仔細往外擴散,直到安穩抵達邊界,擦完座位的外緣,才又小心翼翼把面紙折疊整齊,恭謹地收進另一個口袋。
他終於坐了下來,不時還是會拉拉身上燙得筆直的白襯衫和西裝褲,還有檢查早已梳理得油亮的頭髮。這樣的人大概老認為隨時有人在窺視他吧?!所以總要讓自己的外貌永遠保持在最佳狀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小凱,一個我看第一眼就想海扁他一頓的龜毛奶油小生。
不過說來也怪,後來我跟小凱竟成了好朋友,我想是我愛說故事的本領讓他就喜歡跟我廝混。每次我一提到從小在鄉下廟口打群架、泡彈子房的鳥事,小凱就睜大眼睛一眨也不眨,聽到精彩的地方,他還會渾然不自覺把嘴張得好大。至於我為什麼還要和一個看不順眼的傢伙混?想來那時我剛來台北沒什麼朋友,舉目所見滿城高樓大廈壓得人喘不過氣。所以關起門和一隻都市飼料雞談談遙遠故鄉的童年往事,倒也是一帖解悶良方。
小凱可是將門之後,他老爸打過古寧頭、八二三,立過不少戰功,聽說老蔣每逢中秋還會派侍從官登門送去兩瓶高粱酒。只是說來諷刺,小凱老爸一生戎馬,躲過不知幾回槍林彈雨,有一天清晨到附近公園散步,一輛迎面而來的機車把他撞飛了好幾公尺,這位老英雄竟就此將星殞落。
小凱有五個姊姊,他老爸快60歲了才有了小凱這獨生兒子。我曾經在信義路小凱家那棟日式的大宅院裏翻看成箱的老照片,真是不得了!小凱他五位姊姊個個雍容華貴,氣質高雅,果然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其中最吸引我的當然是他五姊,這位只大小凱兩歲的姑娘可是當時開始在電視、電影嶄露頭角的玉女明星。她那雙迷人的電眼,還有淺淺的微笑,可是會讓少男們看一眼就魂飛魄散。
有一個無人的下午,我與小凱百無聊賴在大宅院瞎混,他突然問我,「要不要去他五姊房間看看?」我吞了吞口水猛點頭。接著他帶著我沿著屋簷就閃到五姊的窗戶外,一打開窗我們就翻進了房間。哇!玉女的閨房可還真大,除了臥室外,還有一個有著三面落地鏡子的大房間,密密麻麻掛滿的各式衣服。我逛了逛,突然發現其中一面靠著梳粧台的大鏡子寫了一些字,好奇走近一看才知不得了,原來玉女的秘密心事全在上面!
當時玉女主演的一部電影正風靡全台,報紙的影劇版都說她和戲中的男主角陷入熱戀。大鏡子用口紅、唇筆寫滿情話,歪歪斜斜的字體,看得出玉女果真是正飄飄然陷入熱戀,只是等我讀完鏡面的情話後,才赫然發現原來玉女愛的不是男主角,而是導演,而且從內容來看,想來兩人已暗通款曲許久了。我悄然退出房間,窺探到玉女的心事其實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因為每天綜藝版報啊報原來都是假,而現在真相卻只有我知道。
那段時日影劇記者還是不時追著玉女的緋聞跑,而我每天晚上八點看著玉女新上檔的連續劇,心中就老浮現她那滿鏡面的心事。總揣想她在講某某台詞時,究竟心裏在想些什麼?對照我曾經探訪過的那私密空間,螢幕裏的光鮮亮麗是否只是浮光掠影?戲裏戲外,我真有點搞不懂什麼是真情?什麼是假意?
我的疑問很快就有了答案。有一天近午夜小凱突然打電話給我,話筒一端的聲音急促焦慮,只依稀聽得出好像有人在他家鬧事云云。我跨上野狼125就往他家飛馳而去,中途還繞到附近的建築工地挑了根木棍隨行。一進門只見大宅院的客廳一片狼籍,小凱的媽媽與姊姊們,有的神情呆滯,有的還驚魂未定,玉女的房間則隱隱傳來抽泣聲。小凱一見到我就一把將我拉到他的房間,他說這都是玉女那導演情人的傑作。
原來玉女與導演戀愛蜜月期一過,小倆口只要有衝突,導演常常就言語、肢體暴力相向;欺負小凱一家多是女眷,導演更是不時就在小凱家撒野。不過這些事小凱家都得往肚裏吞,因為一旦公諸於世,恐怕也是大損玉女的形象。
隔天清早我就搭客運車回鄉下,一下車直奔廟口找死黨阿川,好不容易在一群賭四色牌的人堆裏把他拖了出來。我騙說我在台北被人欺負了,阿川一聽就起身要去抄傢伙。我說不行不行,這事要從長計議,對方來頭不小,我們得狠狠教訓他一頓,而且幹完後要全身而退,否則可能會有大麻煩。阿川歪著頭問我,「『全身而退』是什麼意思?」我一巴掌打在他後腦門上,「幹!連這都不知道,還做什麼廟口老大!」
阿川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廟口的雄哥常誇我們驍勇善戰,將來一定是他手下的兩員猛將。只是國中畢業後,阿川如願進了鎮上唯一的鐵工廠當學徒,我卻不小心考進了幾十公里外的省立高中,從此也就黑白殊途。每次遇到在廟口叫賣紙錢的阿川媽媽,她就會拉著我的手要我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帶阿川去台北鍍金鍍銀,而阿川總在媽媽的身後猛扮鬼臉。聽說雄哥最近幾年常提到自己年老體衰,要從江湖退隱,就不知阿川有朝一日是否有本事坐上老大的寶座。
其實我還真低估了阿川,我們一跨上廟前的木條椅坐定,阿川平時虛浮的眼神突然露出了凶光。他壓低了聲音問我:
「是要砍一條腿?還是一條手臂?還是挑斷手筋或腳筋就好?」阿川沉穩的口氣聽起來像是麥當勞的服務生正在詢問是要牛肉堡或是起士堡。
「不必不必,就是揍他一頓就好。」我連忙搖手答道。
「那是要重傷還是輕傷呢?」阿川看著我有點茫然的眼神,很體貼地進一步為我補充說明,「你想讓他住院幾天?」
「幾天?」我覺得自己的臉開始發燙了,眼前阿川這熟悉的面孔變得愈來愈模糊,他的口吻倒有點像一位精準的外科醫生。
「隨便!就你做決定啦!」我努力讓自己從這窘迫的對話中脫身。
阿川用手托著下巴沉吟了半晌,問了問我導演可能的出沒地點,還要我寄份台北市地圖給他。「真沒想到混黑道也要這麼專業!」我心想。
一週後,阿川帶了兩個小弟來台北,勘察了幾個地點,他們決定就在導演住家附近下手。那是一個有點寒意卻是滿天星星的夜晚,導演剛一出門就被阿川一夥人堵在牆角,棍棒齊飛狠狠打了一頓,阿川還把寫滿威脅字眼的紙團塞在不斷哀嚎的導演嘴裏。接著阿川他們就兵分三路,很快地消失在暗黑的小巷中,為免夜長夢多,也就連夜坐了夜班車回了鄉下。至於導演,他果然如阿川所承諾的,在醫院住了好幾天,最重要地,他自此再也沒去找小凱家的麻煩。
過了不久,有一天小凱提著半隻燒鴨和幾瓶啤酒敲了我的房門,不待我拿刀切燒鴨,他就撕了根鴨腿往我手裏塞,接著他開了啤酒就往自己的嘴裏猛灌,他還豪氣地告訴我,「梁山泊的英雄好漢都是這樣喝酒吃肉的!」我心想,「原來你這奶油小生還把自己當草莽好漢咧?!」酒才喝了半瓶,顯然已醺醺然的小凱突然抱著我哭了起來。喃喃自語的酒話中直嚷著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正想奮力掙脫他愈來愈緊的擁抱,他伸手到自己的褲袋,說有東西要送給我。我拿了定睛一看,竟是從他老爸軍裝肩上拔下來的幾顆亮閃閃的星星。
夜有點深了,我拍拍慢慢在我懷中睡去的小凱,手裏把玩著星星,抬頭一望,才知道今天竟也是個滿天星星的夜晚,嘿嘿嘿,這星空還真像海扁導演那天晚上的夜色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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