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尋找十三郎
文/林聰吉
十三郎成為眾人的焦點是在大一上的一個冬日午後,班上同學借到一個小教堂的鋼琴,準備練習即將到來的合唱比賽。突然傳來彈琴同學不能來的消息,大家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坐在最後一排,幾個月前才從南部來台北,平常不太愛搭理人的十三郎一言不發從座位上站起來。他緩緩掀起琴鍵的蓋子,手指一滑,流暢的琴音就一瀉而下。
那天十三郎除了為班上的合唱伴奏外,又隨興彈了幾首小夜曲和爵士樂。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頭髮有點亂,眼睛定定看著前方,手一抬就像一位點石成金的魔術師,只見他手指飛快在黑白鍵之間游移,而大家的情緒也隨之起伏高亢。陽光透過教堂彩色艷麗的玻璃閃閃映照下來,宛如天空的燦爛煙火灑落在他身上,十三郎看起來就是一位剛被加冕的國王。
十三郎說台北太複雜,公車牌上寫得密密麻麻,所以他一出門總是站在街頭大手一揮就跳上計程車。他又說台北人比台北更複雜,這就是他總是不太愛搭理人的原因。十三郎說他故鄉的土地大,人好又親切,後來我們知道他老爸是南部的田僑仔,家中的土地、田產、魚塭加上果園一望無際。
十三郎最愛的是古典音樂,聽說他故鄉那間像城堡的透天厝有套百萬音響,不過大一住在學生宿舍的十三郎只能將就當時從中華商場買來的小家電。聽他談古典音樂倒是一絕,他總是在喝完大半瓶五加皮配豆干後,開始評論不同指揮或者演奏家對樂曲的詮釋。隨著體內酒精濃度的上升,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好惡評語夾雜口味愈來愈重的粗話國罵,例如「幹你娘!伯恩斯坦指揮的馬勒就是他媽的好聽!」
十三郎為什麼被叫做十三郎?因為他家兄弟姊妹眾多,而他正是排行第十三,常常有人問他:「到底有多少兄弟姊妹?」十三郎總是笑笑不說話。原來他那田僑仔老爸風流又闊綽,妻妾成群也到處留情,「十三郎到底有多少兄弟姊妹?」這問題恐怕連他老爸也不知道。十三郎說他和老爸也不太熟,從小媽媽要他叫爸爸的那個人總是來去匆匆,三、五個月都難得見上一面。而媽媽只是守著大房子,還有房子裏的一架大鋼琴,十三郎的鋼琴就是從小在與媽媽相伴的寂寥歲月中學來的。
十三郎說他有一天要到法國去,因為那裡是德布西、白遼士、拉威爾的故鄉,就連波蘭人蕭邦死後也葬在巴黎。大三那年他興致勃勃開始去學法文,老師說講法文要先把舌頭放柔軟,於是每天早晨十三郎就跑到宿舍陽台,仰起頭含著水,口中就發出舌頭攪動水的咕嚕咕嚕聲。十三郎講的法文我沒聽過,不過他的舌頭倒是真得愈練愈軟,講話總是不自覺地捲起舌來。結果是他原來南部腔的台灣國語,開始變成帶有捲舌音的北京腔台灣國語。但是原本就對注音符號不太熟的十三郎卻總是在不該捲舌時老捲舌,該捲舌時卻不捲舌,於是只要他一開口說話,總讓人聽了就猛發笑。
「十三郎的老爸死了!」這消息很快傳遍了宿舍。一件擺不平的土地糾紛,對方找了個小黑道一言不發對著十三郎老爸的腦袋就轟了幾槍。坦白說,十三郎看起來不很悲傷,不過他媽媽倒是呼天搶地哭了好幾天,直怪這薄情又薄命的男人為什麼就這樣拋下他們母子不管。接下來的發展倒有點像連續劇的老戲碼了,家族的爭產、大老婆的復仇、兄弟姊妹的反目……只記得那段時日十三郎老唉聲嘆氣猛灌酒,幹聲連連不再是對音樂家的品頭論足,只是不斷搖頭感嘆為什麼連南部人也那麼複雜。
學校畢業後沒再見過十三郎,有時也有一股想尋找十三郎的衝動,我總覺得他一定在法國的某處,也許在一個大教堂裏當起了司琴,也許早成了巴黎蜿蜒地下水道中的遊民。窗外的陽光正燦爛,古典音樂台緩緩流出柔美的鋼琴聲,往事歷歷,與其說是想尋找十三郎,或許想尋找的是那個美好的冬日午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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