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無影春風
編者案:這是一個新單元但作者卻是資深的撰稿人,過去作品曾多次刊在蝙蝠電子報發表。作者林聰吉是淡江大學公行系的教授,也是多項文學獎的得主。「無影春風」是去年第一屆「瀚邦華人文學獎」的得獎作品,他的文筆洗練,值得讀者細細咀嚼。
文/林聰吉
就像層層的浪頭不斷拍打海岸,風從山的那邊襲來,源源不絕卻也交疊有序。我打開所有的窗戶,讓風在屋裏奔流,空氣中有風從山裏帶來的氣味,其中混合著森林的莊嚴、高山的壯闊,還有各種山野動物的勃勃生機。風在我臉上搔動磨蹭,也在我的身體內外流竄,我盤腿低眉,靜默凝神,終於也安住如一座山。
每天早餐後我就打開電腦讀電子報,讀報是年輕時就養成的習慣,只是幾十年一路讀來,報紙內容愈來愈多,讀完卻愈來愈覺得索然無味。讀完報紙,趁著日頭還未高升,就走到社區巷口搭公車上班。聽到遠處傳來的公車引擎聲,我緩緩舉起手,車門一開,白手杖探到公車的階梯,一跨步就聽到司機爽朗的招呼。早上八點多的公車有著人聲鼎沸的生猛朝氣,實在很難把這些勤奮的人們與報紙上那些晦暗的消息聯想在一起。
走進辦公室,又打開了電腦,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以前工作總要在辦公室中翻箱倒櫃,四處搜尋資料。失明之後反倒是清淨,所有要找的、要讀的、要寫的一律進入電腦,一切大小事就靠一台有聲的盲用電腦全部搞定。手指在鍵盤左右上下游移,井然排列的按鍵就是我統領的千軍萬馬,幾年的時光竟已在指尖所觸的方寸之地悄然溜過。
其實失明的這幾年,早已忘了什麼是黑,每天還是要生活、工作,畢竟這世界不會因為自己看不見而停止運轉,日子一久,看得見、看不見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以前常常問自己:「如果還看得見,我的人生會不同嗎?」後來心裏明白了,提出這樣的問題只是在為難自己,這世界大多數的人不都有自己的難題?生命流轉,總有變與不變,變的是人的生、老、病、死,不變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相知與相惜。
於是我不再扣問,黑暗中我向所有可觸及的人伸出雙手,安了自己的心,也安了別人的心。很多老朋友許久不聯絡了,我知道他們是驚愕於我的失明而不知所措。拿起電話我告訴他們一切都好,我們的交情與看不看得見一點關係也沒有。一位相交數十年的老朋友來找我,他企圖不露痕跡地探問我的近況,我想他一定有著不捨的心情,我拍拍他的肩膀,這個中年老男人的眼淚卻撲簌簌掉了下來。朋友起身藉口進了洗手間,我不經意聽到他說:「媽,他看起來很好。」原來手機的那頭是他憂心的母親,一位看著我從小長大的鄉下婦人。
這幾年新交的朋友總是讓我感動,因為「以貌取人」不能適用於瞎子的人際關係,無論美醜、高矮、胖瘦,我都一律真誠相待。老是有人問我:「看不見會讓聽覺變得更敏銳嗎?」我只能微笑以對。其實看不看得見與聽不聽得清楚沒太大關係,安不安得下心才是重點,一個安不下心的瞎子不會自動就變得聽覺敏銳,只會讓自己眼不明又耳不聰。我對新認識的朋友也總是微笑以對,從與他們的交談、握手,試著感知對方內心的溫度。結果在黑暗中我找到許多真心的新朋友,從未看過他們,卻覺得與他們如此親近;生命中擁有兩個世界,一個是曾經看得到的世界,何其有幸,現在我又擁有另一個看不到的世界!
在一個很深的夜裏,我輕撫熟睡女兒的小手,心想:此刻小公主的面容必然甜美皎潔如窗外的月光,有一天公主將隨著她生命中的王子而去,而我這為人父者真希望看看她披上白紗的模樣!盛夏的傍晚,揮汗如雨的兒子在球場上奮力投籃,破籃入網的刷刷聲讓我記起多年前的自己,真想下場和眼前這位少年來場鬥牛賽!看得見或看不見,如果註定只能走後面這條路,「那我還可以成為一個好父親嗎?」我一直在思索。
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只知道孩子老愛拿我開玩笑。我說我是家中任勞任怨任謗任毀的老長工,孩子說我是愛管人又囉嗦的糟老頭。我說我是苦口婆心、慈悲為懷的大肚彌勒,孩子說肥豬就是肥豬,幹嘛廢話那麼多。孩子總是圍著我又鬧又玩又笑,有時還會冷不防地抱我一個滿懷。其實我想告訴孩子:你們的老爸既不是慈眉菩薩,也不是怒目金剛,只是想當一個守著小廟的安靜老廟公。這個家就是一間小廟,我會燃起一柱清香一直守著,你們終會離家,而有一天或許倦了,在記憶的深處想起曾有個安身安心的地方,那時你們就可以順著香火的方向,找到回家的路。
今晚窗外微雨,雨的氣味引領我追索到那年的聖誕夜,在滿室的歡樂聲我向一個女孩求了婚,女孩雙頰緋紅,含笑不語。天空飄下細細的雨絲,兩人沿著掛滿燈飾的路樹散步,擁擠人群中,她突然悄聲在我的耳邊低語:「牽手到老!」從此我們攜手相守,而我的失明,也讓兩人在這條綿綿長長的牽手路走得更近更親。妻子總不讓我低垂的手落空,我們還是牽著手一起去散步、逛街、旅行、看戲、聽演唱會。我們穿梭於市街巷弄,聽熟悉的聲音,聞熟悉的氣味,人間風景雖不在眼底,卻在心底,我的繽紛世界從未因為看不見而變得蕭索。
妻子常在清晨的枕邊為我讀書,柔和的聲音流過,彷彿看到窗外透亮的露珠從青綠的葉子緩緩滑落,無論是一句詩或一篇散文,都引領我仰望璀燦動人的文學星空。以前常常在夜裏與妻子深談,如今在失明後永夜的黑暗中,與妻子的交心談話也更深更長,日子一久,心靈的對話把彼此的生命照得又熱又亮。我看不見妻子現在的容貌,也許她美麗如昔,也許已芳華褪去,但那又何妨?年輕時我們就已知道對方總有一天可能變老變醜,而如同我的失明,我們也總會遭逢病苦,但是只要彼此相知相惜相愛,終會相守而牽手到老。
有點寒意的三月,坐在山寺的石階,四周悄然寂靜,我卻忽而聽到樹枝發芽的聲音,還有小蟲緩緩由土裏爬出來的嗤嗤作響,無論如何,所有認真的生命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衣角微微揚起,山裏一下子又起風了!這風將會穿過森林平原、河流大海,穿過我的家門、窗櫺,然後是我的身體、我的心。此時的風應是春風吧?!春風無影,而它卻是紮紮實實地存在,就像人與人之間的真情,摸不著也看不到,但它卻是我們生命定泊的所在。其實看得見或看不見並不重要,百年之後,不只是眼睛,所有屬於肉身的全部都會朽壞。失明之後,過去許多不懂的事一下子全明白了,我信步走下石階,寺裏的暮鼓在身後響起,或許這鼓聲正是要催促春風趕快到山下的燈火人家呢!
備註:本文獲2013年瀚邦華人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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