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大專社會組 佳作
顆粒吃多夫和他的羊
文/謝綠瓶
顆粒吃多夫喜歡被包覆起來的觸感;譬如外套,譬如髮梢,譬如水。他穿淺灰色外套,蓄鬢髮,覆蓋耳廓,曾經潛進太平洋某座小島下方。偏好讓他有些特別;但認真與他人相較,又顯得平淡無奇。每造赤裸裸的生命散落各地,往往必須認同某張圖騰、遵循風俗習慣、通過器具媒介,找到安身立命的種種方式。只是有些自以為是,有些毫無自覺,只是多數與少數的差別罷了。
他外觀無異,只要別出聲說話,很難發現他不是他們,顆粒吃多夫猜想如天真的魔術師。直到戲法變盡,還是沒人看出從掀開的黑布躍出的,不是牛。眾人交頭接耳,他不知該如何解說它的模樣:頭狹長、毛粗直、偶蹄目、羶味,直形鐮刀狀的一對洞角。
光打在他身上,聽不到一點聲音,技法的差錯與巧妙,同時間發生在舞台上,奇異卻和諧。也發生在計程車上、櫃檯前、候車月台。顆粒吃多夫面對台下鼓譟,從中認出司機、服務生,以及不相干人士,他們異口同聲:「噢,你是這裏人嗎?」
「我是。」
「你戴牙套嗎?」
「沒有。」
「你國語講得不錯哦!」
「謝謝。」顆粒吃多夫只覺臉頰發燙,拉緊身上的淺灰色外套,順一順覆在耳廓周緣的鬢髮,若無其事走開了。他掉頭走開,卻無意闖進由方塊圍成的塔,有意著迷古老神祕、永不失傳的高明戲法。是塔收留了他。顆粒吃多夫很清楚,這些方塊來自千年前,取象天地萬物,觀諸蟲蟻鳥獸:從一塊石頭剝落;自一方田地萌發;由一片金屬分解;或者融鑄於火焰;飛濺如流水,存在不容抹滅的本質。每塊可拆卸的形符聲旁,如碎片散落各地,被誰拾起,填補一片虛空,將亙古洪荒拼湊出豐饒文明。
鉛字橫躺紙面,字幕跳動螢幕,他反覆記憶想像,形旁聲符的組合,如何充滿一格方塊:鈴,從金令聲,表示鈴鐺。那是家裡電話響起的正確聲音嗎?河,從水可聲,這是流水滾動石子發出的真實聲音?顆粒吃多夫不是完全聽不到,只是不確定聽到的聲音,是否與他人完全相同;別人也不是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不確定幾個含糊不清的音。
差錯與巧妙同時發生,笑點與爆點共伴,毫無規則可循,隨機加強或沖淡各種需要回應對話的場合,哄堂大笑與尷尬不耐兼而有之:
「我要借衛生紙!」
「你要結婚生子?」
「你剛剛的意思是不是說──」
「我剛剛說過了你沒認真聽!」三十年了,顆粒吃多夫仍未習得真傳,將不起眼的差錯融入流暢環節,使觀眾毫不知情。像彆腳的魔術師反覆練習相同橋段,面對破綻又驚又愧,猶如初見;有幸巧妙帶過,泰半失誤連連。
他倒是擅長校正錯別字,源自從小習慣透過視覺線索獲得訊息。當方塊鋪排文法規則,如井然有序的塔,構築堅信不移的表象;除非輸入、印刷錯誤,否則不容懷疑其正確性。他喜歡板書、字幕、跑馬燈、簡訊伊媚兒;更喜歡紙筆、白板、鍵盤,任何可以留下記號的介面,揀選字眼表達意思。面對模稜兩可時,也不免懊惱,為了避免衍生歧義,他寧願一個字不寫。
顆粒吃多夫內心陡然升起無以名狀的驕傲,以為自己可以運用文字自如,幻想灑豆成兵、揮劍成河,攻下一座座偉大深奧的文學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是其一。那是以貝多芬為原型,按照交響曲結構寫就的長篇鉅作。他尤其喜愛:
克利斯朵夫撲臥在萬物繁殖的草上,在蟲類嗡嗡作響的樹蔭下,聽著無形樂隊合奏。這些聲音,這些呼喊,他在內心都聽得到,微小或龐然的生物,皆擁有同樣的生命之河在奔流,克利斯朵夫也受著它的浸潤,和千萬生物都有同樣的血肉,好似萬流匯合,齊灌江河。當他聽見那樣的聲音時,幾乎沈沒了,胸懷幾乎爆裂了,那是來得突兀的一場變動。當他只顧注意自己的生命時,到處只見虛無,覺得自己的生命如雨水一般分解了1。
他不清楚主人翁到底聽到什麼聲音?只覺自己被一條溫暖、厚實的綠毯完全裹住,深陷其中。草籽也是,蟲子也是,水滴也是,血液也是,生命也是,領悟一切自聲音分解而出,復又回到聲音本身。他被深深撫慰了,如鬢髮、如淺灰色外套、如一片蔚藍太平洋。他甚至模仿葛奴乙2蜷曲在荒涼山穴底下,躺在自己的墳墓裡,一邊哭泣一邊感謝起來,為這莫名的緣由。
那位暴躁易怒的德國佬也是聽到這樣的聲音嗎?他揣度著。有些知曉顆粒吃多夫情況的好心人,總是有意無意提及,語帶勉勵:「貝多芬是在失聰情況下創作出《快樂頌》喲!」讓敏感的顆粒吃多夫臉頰發燙,有些惱怒慚愧自己怎能與之相提並論呢?一方面暗暗替他叫屈。不論是譽為樂聖、天才的頭銜虛名,被封為殘而不廢的勵志典範也罷,無疑從滿地碎片窺見一部分的貝多芬啊,仍不損其音樂創作的喜悅,也不減其畢生所受的折磨。他是他。怎麼累進加減,都是「一」。
潛藏在他內心的疑惑於斯浮現:究竟是殘疾彰顯藝術的真善美;抑或藝術粉飾了殘疾?也許兩者如碎片散落各地,出自同源,也將殊途同歸?助聽器讓顆粒吃多夫聽到嶄新的聲音:具有8千赫茲數位訊號頻寬、2階段適應性噪音抑制系統、11種聆聽環境程式選項,廠商標榜「原音重現」、「清晰自然」。但他仍不能確定,那是否就是真實的聲音?他倒是羨慕聾啞者,使用特殊語法的自然手語,佐以豐富肢體語言及表情,建立獨特聾文化,舉起鮮明旗幟,尋獲自成一格的生存之道。那是顆粒吃多夫攻不下的寂靜之塔。
然而有人找到他了。彷彿葛奴乙尋求孤獨的渴望,接近人類找尋同伴的本能。顆粒吃多夫孤坐在車站大廳一隅,有人興奮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回頭看,是名年紀相仿的男孩;只見他一手猛指自己的耳朵,另一隻手猛指顆粒吃多夫的耳朵,好似他鄉遇故知十分熱絡,有著令人窒息的熱切眼神。顆粒吃多夫這才注意到他耳上掛著的,禮貌地對他點頭微笑,便低頭看起自己的書來。他仍打算進一步接觸,張嘴咿咿啞啞,對著顆粒吃多夫雙手比劃,引起旅客側目;顆粒吃多夫聽不甚明,只覺臉頰發燙,帶著歉然神情向男孩指指手腕錶面,旋即快步離開車站大廳,衝過剪票口,跳上一輛即將駛離月台的列車。
他到底是離開了,卻不確定自己往哪處去。一格格風景不斷後退,男孩的臉模模糊糊,手勢與表情明明白白,顆粒吃多夫完全了解他想表達什麼,只是他不敢聽。從小顆粒吃多夫被安排就讀普通學校,配戴助聽器與一般學生學習。他擅長模仿嘴型,配合旁人動作,嫻熟文法規則;久了,老師同學習慣他不甚標準的發音、略顯遲鈍的慢半拍。每年新生入學,總有人好奇識破他不小心露出的破綻;只見他順一順覆蓋耳邊的鬢髮,藏起,露出;再藏起,再露出,成為顆粒吃多夫的本事。
他渴望被誰撿起,如一塊形符聲旁準確發出美好圓滿的音。試圖隨身攜帶不同屬性的碎片:族群血統、政治立場、宗教信仰、戶籍出生地、就讀學校、社團名稱等。但每一片被填入相似的空格,無法填補一片虛空。
無法填補,只能充滿。充滿在無聲無象的天地,他頹然坐地,望見滿地無用的枯枝不知被誰撿起,或橫畫、或交叉、或圈點;最後用尖石在地表刻劃一條深刻而腥紅的平行線,並在橫線上方擺放一顆石。他盯著那顆石良久,渾不知目睹一枚新字的誕生,一則思想的躍進。而天空,一隻一隻鳥飛過,紛紛張開紅色的喙嘴,他仰頭,發現有人正在試圖向他形容鳥的聲音。那是「鳴」。
就要落幕了,顆粒吃多夫的頭部開始隱隱作痛,頭上似乎冒出角。如羊頭頂端一對中空的角,沒有神經沒有血管,脫落後不再生長。羊角外邊包裹一層層堅硬的角質套,悄悄蛻變為獨一無二,充滿柔軟而喜悅的內裡。
像是指認出自己的真實模樣,他不再又驚又愧蓋上黑布,朝舞台前方跨出一步,說:「大掐好,我是也憨.顆粒吃多夫,寨此正式向大家謝照,我得羊」。
備註
1.《約翰.克利斯朵夫》,羅曼.羅蘭著,傅雷譯,桂冠出版。
2.葛努乙為德國小說家徐四金所著《香水》筆下的主人翁,具有敏銳的嗅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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