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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了,我的光明時代
文/常堯
從我深褐色墨鏡看出去,沒有光也不再有顏色,畫面是一片漆黑的前景,我很清楚的知道,那個我早已準備好要走進的黑暗時代已經來臨。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篤定的臉和無懼的心情面對十多年的往日時光,微笑的說:「告別了,我的光明時代。」
於是,處於黑暗時代下的現在的我,陪伴我最好的心靈伴侶就是回憶這隱形的朋友,他會帶我走回童年時光,關於我所成長的這座島嶼的南方之城。其中有一些底層攸關故事的各種場景,對我現在回頭審視,不只飽含某種人生的深長寓意,且在未來漫長時間持續流變的記憶河床裏,也可能依然選擇以一種沉默的姿態安靜的沉睡在事發的記憶原點,彷彿始終未被光陰之流沖蝕而走失。
童年像黑色膠卷的底片從播放機內被轉動著放映,我看到那些畫面裡頭自己稚嫩的模樣,在我孩童經歷開始,我記得在那個光線陰暗、空氣中糅雜了菸味、人的體味和貓悄悄走過之際,會那麼奇異散發的淡淡氣味的闃暗的四合院空間裏頭,他們那些大人竟總像一群外星人降臨一般,採以近距離的誇張姿態,搖頭又警戒著我那心靈脆弱的憂慮母親,論及當年幼嫩的我未來可能的失明際遇。
眼科醫生接著告訴我與母親說,這大多是遺傳性疾病,因色素性網膜變性為原因不明的桿狀細胞病變,使也造成隱性基因顯現的機會不會發生,最終會使整個網膜萎縮終至失明。而至目前為止,網膜色素性變性的視網膜病變尚無藥可醫,但有研究報告指出長期的光線刺激會加速病情更為嚴重,所以有必要時,可以戴上深色墨鏡以減緩病情。
是啊,這個情境的背景正是攸關我與母親生命一個重要事件的發生,也就是我父親也正因為眼疾看不清來車而不幸在一場車禍去世,其實早熟的我已經看出屬於我與母親這個家庭悲劇。但那時,我還未曾感覺到悲傷,當所有的人還一意的當我不過只是個兒童而忽略我對未來可能不甚明瞭之時,這樣的一個畫面已經被我當作記憶的片段的延伸而被我澈底真實的記得。
我永遠會記得,母親在那時用著極哀傷且不忍的眼神看著我,彷彿有什麼對我一生影響深遠的事情,在那時像是已經發生了,到底是從在哪個時刻開始,我總想著像有一個受到傷害的孩子,這個想法改變了我直視某些事物、畫面、場景的眼光。
於是,屬於我童年的時光再往我成長的歲月中爬升,母親時常在我那段光明時代的不經意的某些時光當中,像所有神祕時刻在我耳邊旁白的內心話語,對我細述道理一般的說:
「是啊,未來即使真要活在沒有光的世界,你也要更看得見未來的方向。」母親略帶勵志性的語氣說:「並且開始學習與自己作朋友。」的確,在聽母親這麼說後,成長之後的我,回頭想一想,也確實這麼認為,沒有人是真正可以陪伴著永遠,除了自己以外。
另一個記憶的畫面所浮現的是,我會獨自一人安靜的在外公家的後院裡,窄窄長長的風吹過後院的長廊,欒樹的樹葉瞬間沙沙作響,然後往廳堂的那間排放祖先牌位的祠堂那頭隱遁去,從樓房的陽台上望出去,蒼蒼的無數的暗紅的、灰黑的錯落屋脊,鼠褐建築物的高低陰影,後窗與後走廊,鬱蓬蓬長在牆角裂縫中雜草叢窩,無面表情且陰陰的一片。
看著我自己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更早之前的已逝長輩,不知道那位長輩也與我同樣背負這樣的疾病度此一生,這遺傳性眼疾究竟會帶我們到生命迷宮的哪一處安置?在那迷宮裡頭的每一個房間死角究竟還躲藏著什麼可能的詭戲準備要對我們捉弄?我猜測不得,唯可以確知的是,那些祖先們嘆息的聲音似乎隔得很遠,混在這棟屬於我們一家子屋子內,顯得格外的擁擠與壓迫,且有一種我不熟悉的詛咒氣氛在迴旋。
我知道是一些孤獨且哀愁的情節,在夢境裏,我的父親竟然活著與我絮語,他在一片氤氳與白煙形貌模糊的夜間冷霧當中身升起身軀,以著燦然的笑容跟我說起他這經歷的心情並託我轉告母親,他仍安然的活在那個黑暗的世界猶如人生在世一模一樣,他還說,在那兒一切都好並會看守我們,請我們不必擔心等等話語云云(而那時,我只深刻感知歡快的情緒能在夢中與父親相會交談,但卻又悲傷於這不過就只是一段夢境罷了)。
我記得在我跨過童年時期後,心智開始啟動思考與判斷後,我對那逝水年華中辛苦召喚回來的屬於我的年少時期,故事的每個場景輪番被設計成像是既定,而又像是事先被安排規劃好的一般,猶如像在靜止流動的蠟像館關門之前,忘了離開的輟學中學生,我會看到當時那個我自己,戴著粗框極厚重的眼鏡,一面眺望天空一面有模有樣維持重心、忐忑且恍惚地,坐在那一張教室走廊的座椅上頭,那麼安靜的想像自己未來沒有畫面的日子,於是便那麼無聲的選擇流淚與哭泣。
因為這項遺傳的眼疾,我開始了解人的眼球中,有一層叫做視網膜的組織,就如照相機中的底片一般,能接收外界的影像,而視網膜中有兩種細胞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依照它的形狀可以分為桿狀細胞,對於弱光有敏銳的反應,能辨別光線明暗,但是不能感受外界的色彩;另一種則是錐體細胞,對於強光較為敏感,能分辨顏色。而我正巧不幸的在與日子拔河一般的日漸喪失這兩種細胞的基礎功能。
「這其實是命運的考驗。」當時我心底是如此告訴自己。也許吧,我常會因這些影影綽綽,既朦朧有如霧中的風景,我隱隱覺得,在我人生裡頭,刻意埋下了一種未來生命重組後的故事線索,即使是沒有光影、顏色與畫面的境遇,我還能透過記憶與想像感知到我與過去與未來之間的故事。
我開始慢慢學習與自己的記憶作朋友,於是在我與其相處的每一時刻,那些平常散步的小徑或街道,會因為我的用心記憶而變得不尋常,霎那間,我會看到很多我平常視而不見的東西,彷彿它們之前並不存在似的,我變成了一個耳聰目明的新鮮人,在象徵眼睛的觀景窗的方格裡頭,回憶的世界被我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大來看且用來品嚐。
而我已經身處於黑暗無光的時代,看著記憶裡曾經走過的那些流逝的商店街景,想著那些地址在五年前或十年前是否早已翻了幾番換過好些不同的店家與屋主。那些鄰居的故事中人許許多多應該物移星轉也已經不存在那時空中了罷。我有時會想,在那些我現在與過去回憶的各自存在,那些交錯著既短暫又漫長的神祕時刻,即使表面看是單獨地經歷與存在,彷彿那些拼湊起來的畫面,所有人都煞有其事,卻又都笑嘻嘻的像在開玩笑,而我卻每每感覺,我竟然是孤獨地經歷著那些曾經應該屬於歡樂的時光。
此刻,在我所居住的房間裡,再度打開我與自己的回憶的行李箱。我仍可看見窗外時有樹與影閃動搖曳,時有黃昏的天色一片橘紅飄移,更時有我當年的同學嘻笑聲築構成整個回憶的世界,甚至在回憶之外的現實中,從聽覺的細膩感知中,細雨已經落在窗戶上頭,而迅速在夜空開始擁擠的烏雲之上應仍是星光閃爍,我想像那是遙遠的幾百萬光年以外的星光熠熠,它們仍然隱隱約約似乎永不肯停歇地喧譁著。於是,我想無論我是光明與黑暗的異鄉客或著是歸鄉人,彼此,或許真已無甚差別。
是的,當我再次睜開眼睛,即使仍是深褐色的墨鏡窺望出去眼底一片的黑暗時代,在告別了我的光明時代的這屬於我生命的轉折點上,我知道,我漫長旅程已經啟動了,我會一手拉著回憶一手牽著我自己這位好朋友一起跨步進去,進入那個屬於我未來人生的黑暗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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