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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翼蝙蝠

文/林聰吉

我的靈魂之窗在三十秒內就被宣判了死刑。「你一定會瞎!」我面前這位台灣的眼科權威冷峻而自信地對我說道。或許他很習慣向病人做如此鐵口直斷的表白,不過這句話就像凌空而來的一記巴掌,而我就是那隻隨著啪啦一聲,猛然貼在牆上的血紅蚊子。

不過蚊子很快就幻化成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我開始遍訪國內各大醫院的眼科高手;還真的應了那位權威的鐵口——動了十次手術,十次都失敗。

百足之蟲鋼鐵般的意志又讓自己變成了勇往直前的鐵甲蟲。

西醫沒效當然就找中醫。多方打聽後,我找到了一位眾人皆是驚嘆不已的名醫。他只有早上的門診,每天掛號的病人至少有一百二十個。名醫的拿手絕活是針灸。在問明我的病情後,只見他神閒氣定地捏著一支兩寸半長的細針,往我眼角與鼻樑間的空隙一插;針尖深深推進了我的眼窩,左右各一支。另外兩支細針則分別由兩眼下方半寸處往上插入,也是深探眼窩。最後在我的頭頂、耳後與四肢共插了二十四支針,這才算是大功告成。隨後我就像一隻刺蝟一動也不動躺了半個小時。每週四次,一躺一年多,病情也不見起色。

我又繼續尋找下一個可能的貴人。這位可是個神醫,不但懂得玄黃之術,還精通堪輿、卜卦與命理。除了開中藥處方外,應病患要求,他會到隔壁自己所開設的神壇作法祈福。一牆之隔,醫生就變身為乩童;他喃喃自語,凝神一指,讓人覺得一股仙氣已貫入桌上的藥包。每次我恭謹地捧著眾神明加持的中藥回家,總是戒慎恐懼又感動莫名;因為我何其有幸得遇神醫,又何其有幸有眾神眷顧。怎料吃了一年多的仙丹,依舊雙眼茫茫,於是永不認輸的鐵甲蟲還是繼續挺進。

下一位可是只看達官貴人的御醫。不輕易出手的御醫只在家中看診。他住在東區一棟頂級大廈的頂樓。一進室內就覺得貴氣逼人,屋內裝潢豪華,只覺得自己不是來看病,而是來赴一場豪門的晚宴。客廳到處擺滿了御醫與政要們的合照,藍綠老中青三代的各大天王都曾是他的座上賓。御醫看診不疾不徐,總是先來段政要名流的趣聞軼事,然後才會想起對面坐著的是求診的病人,而不是求新聞八卦的記者。也許是我生來八字就比不上那些上流社會的大人物,因此御醫的高貴藥材還是對我的病情起不了什麼作用。

無堅不摧的鐵甲蟲最後終於找到傳說中的怪醫。這位禿頭、黃板牙,一襲長袍的老先生雙目炯炯有神,聲如洪鐘。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他是我的真命天子,當然我深信重見光明之日也不遠矣。怪醫總有異於常人的特殊見解,例如他說女人坐月子是多此一舉,男人治療腎虧要養成坐在馬桶尿尿的習慣云云。我以以色列人信守摩西的精神,追隨怪醫三年有餘,雖然增廣不少見聞,開了心眼,但是肉眼視力還是直直落。怪醫索價驚人,只是既然決心成為摩西的信徒,花錢當然不能手軟。然而最後我的眼前還是全暗了,怪醫摩西終究沒有把我帶到那個充滿蜜糖和牛奶的迦南地。

勇猛精進的鐵甲蟲終於還是瞎了眼。那年的仲夏正午,亮晃晃的豔陽下,我伸手卻不見五指,我知道這條走了數年的求醫之路已經盡了。站在十一樓的住家陽台,一股獨立蒼茫的淒涼湧上胸口。我想起十餘年前那個昂揚的青年,懷著滿腔熱情飛往彼岸的新大陸。在歷經十多小時後,終於看到下方加州蓊鬱的田園,當時我心中洶湧澎湃,因為我知道:飛機一旦落地,我的夢想就要起飛。往後的幾年,我在那座大學城悠游於浩瀚學海;航程中不管是起了風浪或是觸了礁,我總是拼了力氣一路挺進。縱使語言能力不夠靈光,比手劃腳加上高昂鬥志,還是不讓課堂上與我辯論的老外專美於前。

有一次下起當地歷年來僅見的大雪,一夜之間雪深及膝。為了趕一大早的課,我在嚴寒中推門而出,才知寸步難行。望著一片雪白,腦海中突然浮起小學課本中那位不畏大雪還是上學而去的英國海軍上將。於是我毫不猶豫踩進厚厚的雪地,頭也不回地往學校走去。當我下半身幾乎濕透地進了教室,才知道裏面空無一人。半小時後,教授姍姍來遲,但是直到下課,我的同學一個也沒到。幾年以後,我如願拿到了學位。在橫越太平洋的歸途中,真恨不得飛機的速度能加快再加快,因為我很清楚地看見面前的那一片光,我迫不及待地要迎上前去。就在回台一個月後,醫生告訴我:「你一定會瞎!」轟然一響,眼前的那片光剎時而滅。

佇立在黑暗的陽台許久,一股熱浪迎面襲來,我從悠悠的記憶長河中猛然甦醒。為了眼疾,我把生命中最黃金的幾年都奔波於求醫之途。異國的風雪從未湮沒我的壯志,怎知回到故土,卻被遺棄於永夜的荒野。自年少時,我就以教育為終身的志業,去國多年的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要淬鍊這把有朝一日能作育英才的利劍?如今寶劍已成,但劍未出鞘,劍客卻雙目已盲。我拔劍四顧,心中茫然。

做為人師,我要怎樣繼續教學與研究的工作?年過不惑,我身為人子、人夫、人父,但卻在中年而失明,往後這照顧家人的擔子,我要怎麼一肩扛起?黑暗中不斷自問,荒野蒼茫,卻只得來陣陣的空谷迴音。

有一段時間,那隻為了求醫而夙夜匪懈的鐵甲蟲,在瞎了眼,重重地摔了一跤後,四腳朝天,動彈不得。雖然猛力掙扎,也只能在原地打轉,總是翻不了身。仰對夏日的驕陽,眼前一片黑,全身卻是被烘曬得滾燙。我口乾舌燥,頭昏腦脹,難道就要癱死在這惡狠狠的烈日之下?我不信,我不甘心,我還一息尚存,我一定要奮力拼搏,殺出生命的重圍。於是我屏息凝神,一躍騰空而起,就這樣鐵甲蟲剎時又幻化成一隻蝙蝠。在自然界所有的動物中,蝙蝠的視力近乎全盲,牠們是藉著空氣中聲波的反射來辨別方位。而我內心深處也有個聲音不斷在響起:我看不見,可是我想飛。也許此生已無緣成為振翅千里的大鵬鳥,或者只是做一隻優雅起舞的彩蝶,然而我總可努力當隻自在的蝙蝠。我看不見,我飛不快,我醜,但是,我一定要飛!

一個人如果四肢有了殘障,就需要復健。但在醫學用語中,後天喪失視力的人稱為中途失明者,他們所需要的不是復建,而是重建。因為沒有了視力等於喪失了對空間的感覺,所以縱使識字,卻無法閱讀;會寫字,卻無法下筆;會走路,卻不知方向在那裏。既然在人生的中途點喪失了視力,過去所有的生活技能都必須重新學習;我已屆中年,卻要讓自己完全歸零。但是心中的不甘心,終究戰勝了舉步維艱的不堪。

首先,我一定要延續做為一位大學教師的志業,而這樣的角色至少要盡到教學與研究兩種責任。拿起了電話,我向輔導視障者的所有組織聯繫,然後規劃一切可能的選項。我開始學習盲用的有聲電腦。瞎子看不見,當然不能利用滑鼠來點選電腦螢幕中的各種選項。盲用電腦的原理就是以鍵盤的上下左右鍵取代滑鼠來指揮游標,而電腦則會唸出游標所在的文字。沒有了視力,學習過程中也不可能用手做筆記。於是我把所有操作步驟背了下來,一次次練習;忘了再問,問了再背,背了再練。熟悉了盲用電腦,我就可以重拾書寫的技能。

不過儘管每打出一個字,電腦就會唸出聲音,但是中文同音異字者太多,我要怎樣知道自己打出來的字是正確的呢?我又開始詢問,確認了現行以字形為基礎的輸入法,最能避免同音異字的問題。我毫不猶豫地埋首學習新的中文輸入法,熟記鍵盤上每個按鍵所對應的中文字形;每天坐在書桌上摸索鍵盤,一坐就是數個小時。瞎了眼,當然我的電腦書寫也用不著開燈。黑暗中,我的手指不斷與鍵盤對話,周圍好靜好靜,打字的速度愈來愈快,蟄伏的蝙蝠就要振翅。我已被外在的世界遺忘了太久,心中微光乍現,我深信只要能寫,我就能和未來搭上線。

除了書寫,還要能閱讀。藉由盲用電腦,我可以在遼闊的網路疆域中搜集各種資料,這也包括研究所需要的學術期刊論文。拜現代科技之賜,數位化的書籍也日益增多。但是儘管如此,紙本的書籍仍是做研究的主要參考來源,我要怎樣閱讀這些資料呢?我想到了掃瞄機,只要能把紙本的文字掃瞄到電腦,我就可以靠著聲音來閱讀。但是現有掃瞄機的辨識軟體無法精確處理文字檔案;換句話說,透過掃瞄而在電腦中所呈現的文字,常常與紙本的原文有不少差異。問了許多電腦行家,他們都給了我這樣相同的答案。少了紙本的資料,學術研究所需要的素材就缺了一大塊。找了又找,問了又問,還是沒有解決的方案,已經走到這裏了,老天難道真要關閉我這瞎子閱讀求知的窗口?我不信!不能就這樣斷了我許諾的志業,這世界的某處一定藏著我要的解答。於是我把觸角伸到國外,找到了辨識英文的掃瞄軟體,它的辨識率竟是百分之百的精確。至於搜尋到的中文軟體也還差強人意,辨識率約在百分之九十五。

就這樣我終於開啟了盲人的閱讀之窗,如果加上已經練習好久的書寫能力,做為一個教師的重建之路,就完成了大半。接著我開始重新整理上課的講義,製作成電腦文字檔,以便轉為授課時的投影資料。瞎子沒有能力寫黑板,但是當我用投影片取代手寫的板書後,就可以像一般正常的老師一樣,站在講台上侃侃而談。感謝老天,我何其幸運只是瞎子,而不是個啞吧。一路挺進走到這裏,終於搭建起往後教學與研究的基礎。仰望天空一片黑,我雙手合十默禱,彷彿聽到遠方傳來的天籟之聲,陣陣低迴,不斷向我召喚。拍拍翅膀,是啊!該是蝙蝠高飛的時候了,從醫生第一次宣告我一定會失明那時算起,這一刻我已等了十年。

數週後,我也完成了盲人的定向課程。透過訓練,視障者只要熟悉聽聲辨位的技巧,就可以循著固定的路徑,靠著手杖自己到達目的地。我一定要走,獨力站回那原本就屬於我的講台。然而這時我竟怯了步,因為雖然自己準備好了,可是別人準備好了嗎?做為一個中途失明者,我是由原本的光明絢麗進入到一個完全黑暗的國度,其中改變的不只是明與暗之間,更多的挑戰是如何回應外界看待盲人的態度。

遭逢生命的巨變,心理與技能的重建或許能操之在己,但是周遭的親人、朋友、同事怎樣去面對自己熟悉的人突然變成了瞎子?這個難題是無法讓失明的當事人可以掌握的。當我以一位全盲的學者重回學術研討會發表論文時,有些人並不關注我的論文內容,他們問我:「這論文真的是你自己寫的嗎?」我不再被指派去擔任校內各種委員會的職務,因為「一個瞎子怎麼有可能參與決策的討論?」一些研究所的學生也被提醒:「找一位看不見的老師當指導教授,可能會永遠畢不了業。」故鄉的家人委婉的告訴我:「失明的消息不要讓親戚知道,他們會到處閒言閒語。」許多朋友不再聯絡,不是嫌棄我,而是他們覺得失明太慘太苦,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安慰當事人,最後只好選擇「不要見面,但會默默祝福」。我寧可相信這些反應都是出於無心或者好意,然而我還是要告訴全世界:看不見確實很慘很苦,但是當我努力想重回生活的常軌,卻又要疲於應付各種異樣的眼光時,這才是最慘最苦。瞎子只是眼睛壞了,頭腦、嘴巴、手、腳又沒壞,所以當然還能思考、溝通、寫作、走路;我不怕閒言閒語,不需要安慰,只要給一個平等的立足點,我就可以昂然站起。

於是我當然要回到講台,縱使摔了跤,也要粉身碎骨在自己的戰場。完全失明後的那個暑假,就在新學期即將開始之前,我寫了一封題為「因為你們,所以我不離開」的信公布在自己的教學網站上。我首先告訴學生:雖然我已努力治療自己的眼疾,但是終究還是完全失去雙眼的視力。不過,「這是上天給我的使命,也是我無可迴避的挑戰。」接著信中提及我已經可以熟悉各種輔具,以繼續善盡教學與研究的責任。至於如何經營更好的師生互動?「很慶幸地,所有真誠的對談,都不必然要有好的視力做為媒介。」最後我提醒學生:人生總有起伏,但是對理想的堅持卻可以永遠都在。「世事流轉,總有變與不變。變的是生、老、病、死,人的青春和形貌。不變的是態度、價值和理想,人的相知與相惜。」

開學的那一天,一如過去,我獨自走到街口,搭上校車,然後從學校的停車場走到辦公室,展開一天教學與研究的生活。和過去不同的只是手中多了一支手杖,「自己準備好了,可是別人準備好了嗎?」手杖不斷敲打路面,我心中也不斷自問,可是當我一腳踩進教室的大門,這個疑問就頓時消失。我又聞到空氣中那熟悉的味道,聽見上課前學生們慣有的嘻鬧聲;我不疾不徐站上講台,大手一揮,示意學生授課即將開始,教室於是靜了下來。沒有驚愕、沒有不安,也沒有意外,課程一堂接著一堂,日子一日又復一日。我於是終於明白:只要願意站上去,那講台就一定是屬於我的。

學生們說我一點都沒變,更多的質疑反而是:「這老師一向愛開玩笑,他是真的看不見嗎?」我只是微笑以對,就由這些年輕的孩子們自由去想像吧!我總愛他們的純真與熱情。有一次在校園行走,一陣突來的大雨,讓我無法及時走避,只能靠著手杖,敲著熟悉的路徑繼續前行。這時一隻手臂從後面把我緊緊抱住,我也感覺到有支傘已遮蓋了我頭上的驟雨。一個大男生的聲音在我耳邊說道:「老師慢慢走,我一定不會讓您淋到雨。」一位大四學生在教師節的卡片中說他修過我開設的所有課程,他早已把我當成家人一般。

得知我的失明,同學們的心情很複雜,「但是當我們每次坐在課堂上時,沒有絲毫的疑慮與不安,有的只有信任。信任老師將帶來精彩的授課內容,信任老師將跟我們分享更多的做人處事道理,而且我們總是滿載而歸。」在卡片的末尾,學生寫道:「我們大四了,雖然會畢業,會離開,但是對老師的愛永遠都在。」我擔任大學部的班導師,每週都固定和二到三名學生聚餐,主要是關心他們的生活近況與生涯規劃。有一次我正向學生說明如何準備研究所以及公職考試時,坐在餐桌對面的一位學生突然打斷我的話問道:「老師,你還會看得見嗎?」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會!」然後就繼續先前的話題。數分鐘之後,我隱約聽到有人低聲抽泣的聲音,接著對面的學生表示要起身上洗手間,我點了點頭,又興高采烈地講解如何準備考試。這時另一位學生終於忍不住打斷我的話說道:「老師,你剛剛回答不會之後,坐在你對面的同學就淚流不止」,「你看不見,他不想讓你知道,所以一直摀著口鼻,不發出聲音。」我滿心歉意,但卻只能無助地不發一語。對不起,我讓關心我的人傷了心,我曾多麼努力想挽回視力,但是我還是瞎了。醫生或許可以治癒眼疾,上帝或許還可以使盲人得以重新看見,然而我什麼都不是。同學們,我愛你們!但是對不起,我真的澈澈底底瞎了,如果可以,就讓我努力去盡一個老師的本份吧!

從沒想到自己生命中會出現這段意外的旅程,然而我深信:上天指派我走上這路,必然要我去完成某項使命。而走得愈深愈遠,這個使命的圖像也愈來愈清楚;我註定要以一個全盲中途失明者的身分去重新詮釋為人師表的角色。我不怕黑,只要敢推門而出,就可以昂首闊步,走得漂漂亮亮。蠕動的新生命正要破繭而出,牠不是蝴蝶,而是蝙蝠,一隻有著彩色翅膀的蝙蝠。雲淡風清,雙翼閃著金光,拍拍身子,這蝙蝠正要振翅高飛,翩翩起舞呢!

(本文獲選為2007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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