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我的童年玩伴
文/吳元耕
我的一位童年玩伴,最近在一個金融案件中成為新聞焦點。報紙特稿中的人物側寫描述他的精明幹練,如何在職場中衝鋒陷陣,呼風喚雨。字裏行間我彷彿又看到數十年前老友那個充滿自信,生氣勃勃的身影,於是我一下子跌入了悠遠的記憶長河之中。
我的朋友是一位下肢極度萎縮的小兒麻痺患者,他的雙腳蜷曲變形,完全不能伸直。在四、五十年前生活普遍貧窮的台灣農村,他沒有任何輔具,行動時僅能用雙手撐地,兩腿懸空,然後移動身體,緩慢前進。他用這種方式和我們在稻草堆裏玩捉迷藏,在收成後的田地砌土窯烤蕃薯。
有一天朋友興高采烈地向我展示他的新發明,那是一塊釘著四個小滑輪的舊木板。朋友盤坐在上面,然後手戴著粗布手套,滑著木板前進。他很得意地告訴我,他是如何艱辛地在一間舊工寮找出廢棄的木板,然後獨力把它鋸成合適的尺寸。接著又費了一番唇舌,說服村裡的五金行老板送給他四個小滑輪,最後才得以大功告成。
不過,朋友的欣喜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鄉間到處縱橫的泥土路,讓他的心血之作發揮不了太大的功用。過了一些時日,好強的朋友若有所思地向我承認,滑板雖然省力,但是終究不太實用。於是他決定自已製造兩支手杖,支撐上肢,讓自已可以站起來走路。這個點子當然比前一項工程複雜多了,但是朋友從未放棄;往後幾個月,常看見他依舊憑藉著雙手撐地,在村裏到處晃盪,我知道他正努力尋找製造手杖的原料與其他支援。
以現在的觀點來看,小兒麻痺患者靠手杖行動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朋友生於赤貧的家庭;而且以當時的觀念,像他這樣嚴重的肢體殘障,註定就該待在家裏,不能也不必要出門。只是我的朋友從不放棄要和別人一樣能夠直立行走的夢想,而堅持讓夢想很快成真。幾個月後,當他兩手撐著自製的木頭手杖昂然站立在我的面前時,我高興地將他一把抱住。而那一年,我們只是國小三年級的學生。
朋友的野心不止於此,下一步他想擁有鐵製的手杖;但是這顯然無法像過去一樣,光憑土法鍊鋼就可以自已製造完成。他明白需要一筆錢才能達到這個目標。當時我的小腦袋實在替他變不出什麼花招,然而過不了多久,朋有卻在村裏的廟口賣起了冰棒。數十年後的此時我回想,原來這就是他展開一生事業版圖的第一步。當時他的生意愈做愈大,賣的東西愈來愈多;結果他不但有了鐵製的手杖,後來還累積賺來的錢買了輛三輪的機車。
不過我的故事還沒講完,國三畢業,我們考進同一所高中。有時候我會搭他的便車到一小時車程外的學校上課。但是,過不了多久,我就決定再也不搭他的便車了。因為只要行車途中看見漂亮的女生,他立即就會把視線集中在對方身上,完全忽略前方的路況。那時也正值青春期的我,當然能體會朋友的心情。只是他的如此色膽包天,讓我覺得實在沒必要繼續陪他在川流不息的車陣中出生入死。還記得最後一次撘他便車的那天,我在數落他一頓後,忿然下車。不過我的老友絲毫不在意,只是雙手一攤,理直氣壯地留下一句讓我不知如何答腔的話,「我跛腳已經那麼歹命了,將來一定要娶一個漂亮的老婆」。
媒體總喜歡報導成功的人生故事,而觀眾或讀者也會在看完美滿的故事結局後,欣然轉身離開。但我總覺得在我們看到美好結局之後,故事主人翁的真實人生還要繼續,而接下來的發展可能與先前的情節大不相同。喜劇或許會變成悲劇,愛人會成為仇人;當然冤家也有機會結為親家。
一個人一生的功過,在蓋棺之後都不必然能就此論定;所以我們所看到的故事往往只是暫時的停格,而不是就此收場的結局。最重要地,在已被呈現的成功人生故事中,主人翁的真實生活總是不免被過度簡化。辛酸的內心世界不提,醜陋的人性一面不提,功利的社會炎涼不提,於是我們從媒體知道的只是片面、不真實而且又過度矯情的故事。
我的童年玩伴的今日風光,可能讓多數讀過那篇報導的讀者羨慕不已,但是我知道故事主人翁這一路走來的心情。我想起小時候,握著他長滿厚繭的雙手,當時我內心激動與不解;我曾經目睹朋友拖著蜷曲的雙腳,不慎身陷在雨中的泥地裏動彈不得,最後他驚恐害怕而嚎啕大哭;我也看過他望著一桶乏人問津,不斷融化的冰棒,焦急地滿頭大汗。當他不時地被同伴追著稱做「跛腳仔」時,我至今還記得他那黯然神傷的落寞眼神。我知道他心中的苦,天生的肢體殘障幾乎壓得他小小的心靈透不過氣來。但是他毫不猶豫地對命運之神迎頭痛擊,他樂觀開朗,積極進取;如果所有的身障者想要突破自已肢體不便的困境,這樣的性格就是唯一的出路。
高中畢業後,我就與這位童年玩伴失去了聯絡。你假若問我「要不要與老友重逢?」這我還要想想。因為我得先準備好怎樣回答見面後他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如果屆時他看到我已雙目失明,必然會若無其事,爽朗地拍著我的肩膀說,「阿耕仔,人生海海,人肉鹹鹹,真可惜你還沒看到我漂亮的老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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