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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全

文/鍾彩瑜

那年夏日,生命起了一個大波瀾。

午後昏沉,小睡片刻,汗濕中醒來,發現四周一片黑暗,我慌張使力揉搓雙眼,看不到,看不到,或者該說,看到很重很厚很深沉的黑。「惡夢一場!」再度躺下,大熱天,卻死命把薄被往頭臉裹住,強閉上眼,催著自己進入未完結的夢境,暗祈再掀被時,能確切感受暑夏慣常令人不耐、刺目的日光。

因為恐懼難耐,炙烤的感覺更勝,分分秒秒如歲歲年年,禁不住熾熱,緩緩推開潮悶的被,隱約慢速流進欲斷未斷、絲線般的光,是歡且喜,果然作夢,剛剛!輕輕抬高身軀下床,深怕動作大、氣勢囂張,可能喚回方才寫實太過的感受。轉身探頭窗外,極目所視,暗沉沉的天色,與暖烘烘的溽暑很不協調。

慢慢走向坐在客廳沙發、看似閉目歇息中的母親身旁,低聲呢喃自語:「要下雨了吧,天色這麼暗!」不料母親隨即坐直了身,稍稍轉頭往外邊看,同時不假思索回說:「這麼大太陽,妳沒睡醒?」我狐疑張望窗外,灰濛濛依然,本能的跨步大門,屋前收割後、堆著枯黃稻草的田地;路邊叢生的雜草;近旁潺潺涓流的小溪;遠處暗藍色的山丘,都是烙印心中不變的景色,只是,惶惑的不是那類似經年未曾清掃的濃濁陳舊,而是迎面、排山倒海而來的塵。

次日才看醫生,總需要一點時間來確定自己的異常,才好理直氣壯坐上診療椅。左眼沒了光感,右眼接收到的盡是黯淡、堵著視線的不順暢,傳說中的沙漠風暴嗎?醫師說,視神經萎縮。再要開口發問,醫生卻失了耐心,咕咕噥噥,大略是說壞掉的視神經救不了,換了角膜也沒用,何況角膜不是隨便換得到的。病患的哀戚,助長白袍如此不留情面的誠實?畢竟是誠實,自己腦袋漸次真空,淡化傷悲,忘卻氣悶,無意識悄聲離開診療室。

沒有具體對策,把自己泡爛在萎靡頹廢中。母親開口家常,我低迷回應;母親烹煮鮮食點心以饗,我空茫咀嚼。太暗了,沒有閃亮閃亮的雀躍色調,所見盡皆滿佈的陰鬱,鏡中看到自己的臉色,幽冥沉墮,嗅聞不出一絲絲青春氣息。不變的是母親的親暱、笑容可掬,我卻默然遲緩,像塊腐朽的木頭,抗拒出門,推絕即將開始、新學期的課業。

意志如死水一灘,難得外出,撞人撞物撞牆總在所難免,即便自己熟悉的家,絆著碰壁也出其不意發生,妹妹常被我嚇得淚眼盈眶,我在意、也生氣自己沒能適切控制的笨拙,心裡更嘟囔上天的考驗何其無聊與可恨,曾經以為人生的考驗,只在勤勉不倦與奮發進取,誰料半路殺出這未曾思慮的障礙,於是,尷尬僵化的氛圍取代原來家中平和無波的空氣。

某日,時在補習準備考試的妹妹帶回一個重燃我希望的訊息:補習班老師提及認識一位熟習密宗的大師,可解疑難雜症,也許可以登門拜訪請教。常識與理智在我腦中翻騰:江湖術士的騙人的伎倆!可心底死水被攪得四處噴濺,哪怕只是一絲絲的希望,總是試試才知!殷切望向父母、手足,大夥兒七嘴八舌討論,我神遊在奇幻力量超越科學的種種想像中。

密宗「師祖」長得五短身材,方形國字臉,眼細嘴寬,活脫脫一頭壓迫人的河馬。身著舊衫褲,言談草根,雖然似乎帶有幾分神秘味道。初次見面便聲稱可以治癒我的雙眼,只需配合每週一次到精舍接受咒語療法,視力將慢慢恢復,供養費三十萬,只收現金。所謂精舍,也只是大樓裡某戶住家,極其普通,漫不經心的空氣充塞幾位修行成員之間,與想像中的習佛場景有頗大差距。雖然解說稍嫌粗淺,氣度亦無特別,但我等心中有默契的協調出一個自我催眠的平衡點:真人不露相,孤注一擲吧!與我同去的姊姊們回家商議後,努力湊齊三十萬元現金,隔週帶至精舍。

一次,兩次,三次……閉目聽咒,喝陰陽水,牛角印加持,打坐,反覆、無甚新意的療程,期間也碰上手殘、腳瘸、癱瘓、失語、弱智,各色障礙人等前來接受治療。早嫁作人婦的姊姊們總設法輪流陪我跑精舍,令人困惑的是,精舍地點不斷更換,狡兔三窟的概念?用力甩開此想,告訴自己信心為上。某次姊姊抽不得空,妹妹與我同行,「師祖」見妹妹年少可欺,滿口輕薄穢語,一旁接受治療中的我,看著河馬張口閉口,腹中酸水,欲嘔未嘔,那日回家後,便不再上精舍,被我視若天大的三十萬打水漂兒,無聲無息沒了,家人無一吭氣。

再次求醫,母親與大哥陪同。看完醫生,才走出醫院,一個蟄伏腦中的念頭鼓舞我奮力、失心瘋般直衝車陣,幾部車急煞,亂成一團,司機們搖下車窗,咒駡不止,大哥扯著我手臂,恨不能狠狠摑我兩巴掌,母親青綠著臉,沒了主意的呆站路旁。想撞車求死的我,面對大哥的盛怒,根本無動於衷,甚且哀憤怒吼:「我的世界只剩下一半,你知道什麼感覺嗎?!」這句話,活生生射向左眼壞了數年的母親。

母親因為長年操勞,四十開外便因腎臟疾病,開始一週三次的血液透析生涯,復因此疾而致左眼全盲。記得母親左眼驟然失明後,摘除眼球的左眼空缺,很快便填補一顆油亮油亮的義眼。那時,驚恐的我何其多次以手掌遮住一眼行進,試著感受少了一側視力的不便,可總在不經意時,垂放手臂,畢竟,老舉著手,酸,何況兩隻完好的眼睛也總開啟著瀏覽周遭光景的機制。於是,即使怨天不平、哀憐母親的苦楚,但痛意卻又薄又弱。

衝撞車陣事件後某日,母親特意坐我身旁,面色溫婉,但又流露幾許嚴肅,沒有特別的前言後語,開口便說:「要感謝老天留一隻眼睛給妳,轉動妳的頭,還是可以看到整個世界。」簡單言語之後,一股深沉的靜默空氣瀰漫,些時,我微微轉身望著母親,母親身材瘦削,面色枯黃,形容憔悴,左眼眼球是晶瑩清澈的黑白分明,也是她臉上最具神采的部分,但那是隻義眼,一隻像玻璃珠、人造的假眼球。

母親生在勞動人家,嫁在勞動人家,與父親為了撐起一個家,育養一子五女,農作、賣醬菜、做豆腐,為全家生計日操夜勞,久而成疾,終至洗腎,可在病痛中仍咬牙拉拔大了六個小孩。凡此思緒泉湧,頃刻滿溢,眼前長年病痛的母親,總還在勞作;眼前氣色灰敗的母親,總還適時陪伴、安撫不安生的我。母親表現無所畏懼的堅毅性格,偶爾妙語橫生的自嘲幽默,在在散發生命力於瑣碎困頓的日常裡。想到自己數日前的愚昧行為,不禁冷汗直冒,偏執讓我忽略了真正該關心的事情。

游移反躬自問中,有一天,自小罹患小兒麻痺症而腿腳不便的表姊,帶了兩位朋友來訪,即便我視力有爆發性的折損,依然看出來者外表不尋常:一位半邊顏面肥厚鬆弛,下垂如蒸煮壞了的糯米糰;一位臉上有大片深葡萄紫的色斑,感覺是無節制增長濃厚烏雲的畫布。我滿腹狐疑,用目光向表姊發問,但兩位新朋友卻分別先開了口:「我們是從陽光基金會來的。」、「我在陽光基金會上班。」陽光基金會?服務顏損的社福單位?兩位小姐穿著時髦,個性活潑,興致高昂又說又笑,熱絡聲量完全蓋過一旁閒話家常的母親與表姊。

母親的用心良苦也好,表姊的善意提點也罷,不曾接觸過的顏損朋友,兩位開朗的陽光姑娘,行止中,浸潤她們堅不可摧的勇敢與自信,撼動我對某些「不全」的認知:引人注目、又太容易讓人閃避的外表,即便不當面嫌惡,也可能是普羅大眾閒來無事嚼舌根的題材,而心知肚明的她們,克服外表難以成為寵兒的事實,灑脫自得的姿態,怎不讓人折服?

一年後回到大學校園繼續學業,除了熱絡的同儕,為師的,有些讓我上課錄音,取代紙本筆記,方便課後複習;有些延長我作業時間,減緩我文字閱讀及書寫的壓力;特別難忘的是系主任賢伉儷,週休時常熱情邀我到那滿盈書香的寓所,說文史聊生活話天地,兩位教授犧牲難得的假日,陪一名懵懂大孩子無距離開懷閒聊,意欲何為?其中感受,豈止是芬芳滿懷?無盡的溫柔舒心,無盡的感動。

依舊追逐醫生,密宗「師祖」的教訓傷心傷財,科學還是值得信仰的選擇,良醫處處,不同的醫生,不同的視角,不同的照護與治療,危急時總不乏暖心神手。醫者從事救人天職,溫暖溫馨隨時散發,是頑固疾患的強力鎮痛劑,也是力道十足的心理保險。

深受腎病苦刑仍堅毅不撓的母親,陽光顏損朋友的開闊爽朗,甚至不良於行卻沉穩內斂的表姊,她們都有難解的困境,不管經歷多少掙扎,她們選擇面對,自然自在生活,感謝這些溫暖的及時棒喝,讓我明白:堅持自己該做的固然叫做勇氣,堅持自己不該做的,同樣也是勇氣。

三十年過去,左眼因為骨頭肌肉的萎縮,換過三隻晶亮義眼,半眠的右眼雖然偶爾張狂造作,也許全然模糊,也許大塊陰影,也許眼前佈滿怪異的絲絲條條,不時給生活掀上懾人波濤,可母親的「感謝老天」說總激勵我去面對,一萬多個日子,老天給了許多,貴人貴事相伴,我不全,但平凡,但幸福。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本文為2021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第一名作品,文章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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