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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者試煉

文/陳芸英
圖/張雅惠、施宏錡提供

二零一六年九月二日凌晨四點,他們一行六人已抵達登山口。上玉山的路崎嶇狹窄,為了安全起見,由熟悉地形的新光大哥當開路先鋒;他揹起裝有午餐和水的大背包,打開頭燈,帶領全隊摸黑前進。

這支隊伍除了他,其餘五人均持有身心障礙手冊:四位聽障,唯一的視障者張雅惠顏面傷殘且雙目失明。申請入山許可的團體需要登記一個名稱,他們突發奇想,取名「龍蝦登山隊」,寓意「聾瞎」。

然而這樣的隊伍要挑戰單日攻頂,談何容易?

張雅惠隨「龍蝦登山隊」單日攻頂,爬上玉山。

二零零四年初夏的早晨,天空晴朗無雲,微風在明媚的陽光下輕輕吹拂。就讀於台科大機械工程所的張雅惠騎著摩托車到學校,停妥車,疾步進入實驗室。

在做材料前置作業時,突然「砰」的一聲巨響,三百多度高溫液態鹽瞬間爆炸,雅惠全身被灼得又痛又熱,她不斷尖叫,同學則手忙腳亂的進行搶救;在那混亂的場合她聽見救護車呼嘯而至的聲音,聲聲尖拔……記憶中的下一個畫面是躺在醫院的急診室,周圍盡是別人討論自己的聲音,「哇!好可怕喲!」「她的臉怎麼這麼恐怖!」

那年她二十三歲,念碩一;即使多年後仍可從臉部傷痕感受當時強而有勁的爆炸威力。

漫長的治療和復健,男友一路相伴,她也樂觀以對。七夕情人節剛過,晚餐後,兩人在校園散步,他拖著沈重的步伐,支支吾吾的說,「我可能沒辦法陪你繼續走下去……」她一聽,整個人愣住,「是分手的意思嗎?」他遲疑好久才回:「對!」

失明加失戀,雙重的失去把她的人生打進地獄,巨大的黑暗與失落籠罩著她,接下來的生活都跟悲傷搏鬥,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爬得起來?

某個平常的夜晚,她在公館捷運站下車,經常引導她的保全大哥隨口問:「咦,今天有路跑,妳怎麼沒參加?」原來「台大視障路跑團」剛成立。

雅惠不喜歡運動,但失戀後,她的心像破了一個洞似的,那個缺口需要東西填補。她心想,晚上睡不著,或許跑步可以助眠,反正就在附近。

初來乍到,站在一群二十幾人的團體,她的心情忐忑不安;雖然一半也是視障者,但就像一般人剛到新環境會害怕一樣,好在那是個友善的團體,「各位伙伴,今天來了一位新朋友張雅惠,」團長才開個頭,現場隨即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她感受到無限的溫暖,大方的說,「大家好,你們可以叫我Pamela……」「Pamela好!」聲音整齊一致,其他人接著輪番向她自我介紹,「嗨,Pamela,我是陪跑員豫芬,」「我是陪跑員永洲,」一股熱情驅走畏懼,讓她放心的融入這個大家庭。

大夥先做暖身操,再由團長配對練跑。視障路跑是藉由一根長約四十公分的繩子,在兩端各打上套環,一端繫著「視障者」,一端繫著「陪跑員」,兩個人一起跑步前進。陪跑員則來自社會各領域,團長侯美花任職台大物理系,是簡任第十職等技正;其他有保險業務員、電腦工程師、藥劑師、退休人員、家庭主婦……

然而,雅惠失明十幾年,幾乎忘記怎麼跑,一起步便雙腳凌亂,感覺既恐懼又彆扭;陪跑員立刻安撫,「不要怕,慢慢來!」她邊走邊跑,沒多久就停下來,氣喘吁吁的,心臟跳個不停,雙腳也抖個不停。

初期,悲傷的情緒神出鬼沒,無法掌控,三不五時就會與那個躲在角落哭泣的自己狹路相逢,所幸陪跑員都知道自己的任務,不探人隱私,他們連「你是怎麼失明的」都不會問,就更不會問你當下的感情了。她緊緊抓住繩子,確實地跨出步伐,那根陪跑繩像牽住徬徨無依的孩子,指引她前進的方向。

原本雅惠以為在這裡只是隨興的跑跑步而已,沒想到練跑結束,陪跑員認真的跟她討論當天的狀況,有時為了鼓勵她辛苦完成目標,收操後還會帶她去便利商店買瓶可口的飲料,開心地慶祝一天的練跑呢!

跑步是新的刺激、遇到不同的陪跑員是另個刺激、與陪跑員聊不同的話題又多一層刺激——三重刺激有效地轉移雅惠的注意力。她在一次練習結束後告訴陪跑員,「跑步讓我感到快樂,因為身體不會騙人,我的心情愉悅,腳步輕盈。」的確,每當她進步一點就離過去的自己遠一點,兩個月已經可以跑五千公尺。

陪跑員有計畫的陪她練跑。冬天是衝刺的好時節,天氣雖冷,但跑步的熱氣直接被冷氣帶走,跑起來很舒服;夏天很熱,汗流浹背卻是另一種滋味。她春夏秋冬跑一圈,一年半後,竟挑戰十公里路跑。

張雅惠常參加路跑,右為陪跑員阿寶。

「5,4,3,2,1,砰砰砰!」槍鳴響起,她什麼都不想,只管向前跑。「加油喔,我們一起努力!」陪跑員鼓勵她。但跑完五公里開始出現瓶頸,「我要改為走路還是減速?」正在猶豫的當下,她心裡的另一個聲音跑了出來,「你不是想『完賽』嗎?就快到囉!」邁入第七公里,她的腳已經不聽使喚,累得喘不過氣,心臟快跳出胸口,即使如此,她不停歇……終於,抵達終點,雅惠榮獲女子組第二名。當她跨過終點線,那些傷痛,那些數不清失眠的夜,全都留在過去,一切都不一樣了!

雅惠跑出佳績的消息也傳到「奇奇學長」那裡。他雖為聽障人士,不過平日玩三鐵,跑過兩百多場馬拉松且爬過六次玉山;在校期間曾有帶身障生爬玉山的念頭,當時雅惠覺得這學長簡直瘋了,如今他再度探詢學妹的意願,雅惠不加思索地回:「好啊!」

學長重拾靈感,先安排雅惠爬兩個小山,再找其他身障者加入,一行人在合歡山紮營,隔天爬東峰和主峰,兩天爬了三座百岳。在確定他們體力沒問題後,因路跑認識也對玉山環境非常熟悉的新光自願扛起響導重擔,這支隊伍於焉成型。

由於沒抽到供登山客住宿的山屋,學長改弦易轍,決定挑戰「單攻」。所謂「單攻」就是單日上山、下山;按照規定,如果早上十點之前沒經過排雲山莊,就不能繼續登頂。單攻不易,得有強大的意志力和體力作為後盾才行。

學長利用例假日組團帶著一夥人爬陽明山、象山、七星山……透過攀爬不同的山當作模擬訓練,讓大家知道玉山的哪一段路類似這幾座山的哪些路況。他們爬過三座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並通過筆試,成功得到入山許可。

「龍蝦登山隊」有四位聽障人士,其中一人無法說話,加上雅惠看不到,隊員的溝通方式全透過手機的LINE——雅惠靠耳朵聽語音、聽障朋友用眼睛看文字。雅惠與學長一組,她右手拿登山杖,左手攀他的肩,以一前一後的方式行進。沿途學長下的指令都是關鍵字,例如上、下、左、右、停下、休息……如果若遇階梯凌亂、地面凹凸不平時,學長會多加幾個字,例如往上九十公分、前有樹枝、岩石台階、過橋……等等;雖然他說話不清晰,語調平直,雅惠還是聽得懂。

山路窄且碎石散佈,有些是裸石有些是突出的巨石,有些石板不穩一踩就裂……她走的每一步都加了思考和探險,「我都在想,腳要踩哪裡?」好在登山杖伸出去探路幫了不少忙;如果遇到只容許一人寬度的懸崖路段,學長說「左」,她就得緊靠左邊的峭壁,因為右邊是斷崖,而山崖忽左忽右,走起來驚險萬分。

玉山行,路崎嶇,山路窄且碎石散佈,有些是裸石有些是突出的巨石,隊友顧前顧後保護中間的張雅惠。

這一路固然群山疊翠,但雅惠看不到,根本無心欣賞,只能低頭趕路。然而疲憊的感覺從四面八方襲捲而來,比起路跑更痛苦,甚至走到恍神。在一次休息補充水分的空檔,一位聽障隊友在她手上寫著:「剛剛你差一點就掉下去。」她嚇了一大跳,另一人則抓她的手繼續寫:「別怕,我們會幫你。」

登山前,她知道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認知到自己的機會比別人少。到目前為止,好像除了學長,再也沒有人願意帶她爬玉山;或者有,但不確定會不會有像這一群對她如此友善的隊友們。受限的人生,她學會珍惜與把握當下,即使艱困,「放棄」兩字始終沒說出口。

由於單攻壓力大,學長不知不覺加快步伐,雅惠也暗自心急,有時受亂石干擾錯步踩空,有時被樹枝絆倒膝蓋著地……在前面帶路的學長多半因肩膀被拉扯才發覺,「喔,雅惠出狀況了!」然後把她拉起來,或讓後面的伙伴協力頂住她失去平衡的身體。她明顯感覺體力不堪負荷,腳步變慢,學長問怎麼回事,她說,「好累喔!」他請隊友幫忙雅惠揹重達五公斤的登山包,讓她專心爬山。

快接近排雲山莊時,有幾支隊伍魚貫下山,依照慣例,上山者要禮讓下山者;但當對方得知這是支「聾瞎」隊伍,紛紛禮讓,並為視障的雅惠鼓掌喊「加油!」

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到達在排雲山莊。

一路跌跌撞撞,整隊終於在規定時間內登上海拔三千四百多公尺高的排雲山莊。他們在這裡補充食物,蓄勢待發,等待挑戰壓軸的攻頂了。

最後一段約兩三百公尺,呈之字型上升,沿途迂迴陡峭,僅容一人寬度,他們為了安全考量,隊伍做了調整:學長排第四、雅惠第五、新光大哥押後,隊形像三明治般,打算夾著她前進。

雅惠感覺周圍的地形明顯改變,山上空氣稀薄,氣溫驟降,冷得直打哆嗦。她順著地形拉住附著於山壁上的一條鐵鍊,感覺不像爬山而是攀岩;新光大哥則耐心的告訴她如何攀岩而上,她手觸腳踩的多是不規則的岩層,每跨出一步得問下一個安全點在哪裡,通過確認才敢跨出去。

攻頂前的路,寸步難行。圖為隊友協助雅惠(前)抓鐵鍊前進的畫面。

山勢險惡,瞬間天際閃電,雷聲隆隆,雨滴從帽簷滑落,這對視障的雅惠也許沒有影響,卻嚴重干擾前後兩位大哥看路的視線。她緊抓鐵鍊,一刻都不敢放鬆,若稍有不慎可能掉下山崖,那可是萬丈深淵啊!

二零一六年九月二日中午十二點十分,「龍蝦登山隊」成功登頂,完成壯舉。在這值得紀念的一刻,雅惠與隊友深深的擁抱,她用行動證明自己的人生可以從谷底慢慢往上爬,爬到台灣最高峰。

學長特地陪她走到刻有「玉山主峰」的旁邊,讓她摸一摸巨石,「啊!原來就在這裡。」歷經千辛萬苦,雅惠的心情激動不已。

登高臨下,俯瞰世界,眼前盡是薄霧濛濛,這讓她想起《紅樓夢》裡寶玉伏跪在雪地拜別父親的身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心境上有一種接近無悲無喜的空和脫離城市紛擾的靜。

山上很冷,強風吹襲,沁涼的空氣撲面而來,攝人心魂,他們不敢久待,拍完照旋即下山。

全隊成員都完成單日攻頂壯舉,圖右穿粉紅色外套者為張雅惠。

從山頂到排雲山莊路段,大夥思索該如何協助雅惠走下這山勢陡峭的碎石坡。新光大哥靈機一動,從背包拿出一條童軍繩,一端繫在她腰間,另一端由自己把持,身體幾乎緊身貼著她緩步下降。

走完那段驚心動魄的山路,雨勢增強,她一直滑倒,其他隊友也意外頻仍,無形中增加她的恐懼;加上台階很高,雅惠乾脆改用「坐」的方式取代「踩」:她將整個屁股坐在台階上,腳往下探路,確實踩到台階,確認安全無虞,再一階一階「坐」下去。那張狂的大雨嘩啦嘩啦的不斷打在她身上,從帽子、衣服到登山鞋,都吃滿雨水,增加全身不少重量,再度添加下山的難度,她感嘆道:「路,好長;盡頭,好遠。」

然而,上山還有「累」的感覺,但下山已經沒有意識,耳邊傳來學長像機械般的聲音,「往下三十公分」、「靠右」、「靠左」……她的步伐不聽使喚,以致頻頻跌倒,有時自行爬起,或爬不起,或隊友拉她一把,或扶她站立……這些踉蹌的步伐交織成下山的節奏;沿途還伴隨著新光大哥的喊叫聲,「有落石,小心小心……」在那雜亂的聲音中,她仍聽得見自己的嗚咽。

極度痛苦的時刻,她心裡有一百個聲音在問,「我為什麼要來這裡受苦?我到底在幹嘛?」這些聲音像是耍性子的小孩,發完脾氣後別無選擇,還是得一步步往下走。

走回登山口,已近午夜。完成艱鉅的挑戰,她的人生已經展開新的篇章。

張雅惠收到玉山主峰登頂證明。

幾個月後,雅惠盛裝出席一場演講。她獨自打著手杖上台,席間放了幾張投影片,其中一張是失明前與同學的合照,她問觀眾,「你們看得出哪一張是我嗎?」台下議論紛紛,最後理出一個答案,「右邊第一個,」一位穿著白色T恤笑容燦爛的女生。答對了,「是不是『正妹』?」全場哄堂大笑,「跟現在的我一樣對不對?」

「對!」那聲音大得竄出門外,響徹雲霄。

張雅惠常受邀演講,言談幽默風趣的她,贏得滿堂彩。

備註:本文獲2017年「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散文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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